琉璃只觉得胸口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见武则天目光明亮的看着自己,轻声笑道,“琉璃,你发什么呆,这可是圣上的恩典,你若有什么谢恩的话,不如自己去跟圣上说。你原是救驾有功的,谁还会怪你不知礼数不成?”
这目光就像冰雪般令琉璃心头一凛,刹那间已全然明白过来:此事只怕不是武则天的主意,只是她也不肯为了自己而令皇帝心头不快罢了。想来皇帝兴致勃勃说要抬举她的人,她却说此人已经有了心上人,一门心思是要出宫嫁人的,听上去有些太扫兴;又或者,她对自己愿不愿意当这才人没有把握,更不肯冒险。因此,这扫兴的话,必须由自己来说,反正自己是“救驾有功”的,皇帝总不好翻脸来怪自己。
想明白此节,她心头一片冰冷,再不迟疑,转身深深的行了一礼,“民女多谢陛下抬举,只是民女不配入宫,无法奉旨,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暗暗的松了口气,这个琉璃,果然是铁了心不愿意进宫的。
想到早上那一幕,她心头依然有些百味交集:当蒋司医确定自己是喜脉时,圣上狂喜之下信誓旦旦“媚娘,你才配当我的皇后,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让他再受他哥哥姊姊那般的委屈!”可转头当医师回报邓才人的病情时,他却几乎没有斟酌就说要抬举这库狄琉璃,帝王的恩情,果然是雷霆雨露!只是这种情形下,自己怎么能说出,‘库狄画师与人已经私定终身,不愿入宫’的话来?
更何况,不愿进宫当宫女,和不愿进宫当才人,本就是两回事,库狄琉璃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此等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谁知道她会不会改变主意?她也说过,除了自己再没告诉别人的。圣上既然对她动了这种心思,自己替她回了,万一她日后得知反咬自己一口又该如何是好?此事风险实在太大,而自己眼下却是一步都不能行错的!倒不如就装个不知道,用话点她一点,她这般玲珑剔透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没想到她竟是直接回了“无法奉旨”……
一眼瞥见高宗的脸色由惊讶迅速变成了微沉,武则天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琉璃,这却是为何?”
琉璃低头不语,刚才她几乎脱口就想说“民女已有婚约”,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裴行俭,他的确说过想娶自己,说过他愿意娶自己,可是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一句话,他如今前程正是大好,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又何必把他牵扯进来?
武则天见她不回答,心头倒也明白了几分,抬头对高宗笑道,“想来女儿家面薄,有些事情原是不好禀报圣上的,这库狄画师历来是个妥当的人,又是个忠心耿耿的,此事都怪臣妾太过鲁莽了,请陛下还是莫要怪她才好。”
高宗漠然的看了琉璃一眼,这一生,在女人们面前,他听到过太多次惊喜若狂的“多谢陛下”,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斩钉截铁的“无法奉旨”,惊诧之余,不由有些恼火,却也有些好奇,只是此时若自己开口追问,未免也太轻率了些,只得随意点了点头,“她既然能忠心救主,想来也不敢无故抗旨,此等小事,昭仪自行处置就是。”他心绪不佳,话音自然格外的冷漠,说到“无故抗旨”四个字时,更是下意识的加重了语气。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得沉闷得令人心颤。却听门外一个清润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臣有事启奏。”
在这片怪异的沉寂中,裴行俭的声音来得格外及时,高宗转身掀帘便走了出去。琉璃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却听武则天低声笑道,“琉璃,你心中可是怨我?”
琉璃心中一凛,忙诚恳的摇了摇头,“琉璃哪敢这般不知好歹,这原是一场天大的富贵,昭仪是疼琉璃才没帮琉璃回了的,只是琉璃的确不配入宫,不敢欺瞒陛下罢了。”
武则天仔细看着琉璃,只见她也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神色中略有些紧张羞愧,不由轻轻的一笑,心道,原来还是个不懂事的,只怕在外面跟那人做了点什么出来,便不敢进宫来侍奉圣上了,这样也好,眼前这女子不比邓依依,看着性子谨慎老实,却总有种让人看不透、抓不住、亲近不了的古怪感觉,她若真起了那种心思,只怕就是个难缠的。
想到此处,她安慰的拍了拍琉璃,“你放宽心,陛下最是宽仁不过的,你原是进来给我当几个月的画师而已,有了婚约不能入宫,自然算不得欺君抗旨。”
琉璃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帘外,高宗坐回了卧榻,淡然吩咐,“守约你进来回话。”
裴行俭垂眸走了进来,“启禀陛下,适才郑芝华回报,三卫人数已经大致清点过,少了一千二百余人。”
高宗惊得抬起头来,“竟有如此之多?那万年宫的人数可曾点过?”
裴行俭回道,“内宫却还好些,如今点着大约是少了四百多人。据说麟游也有多处受了水灾,司空已经着人去县城。”
高宗默然无语,不由想起昨夜里把阿胜他们惊醒的那铜锣之声,还有漆黑一片中那点在远处燃烧的火光。侍卫与宫人算来人数差不太多,按说宫人还远不及侍卫们机警,能多活了这么多人下来,大半原因只怕要归到那把火和那些刺耳的声音上,听说都是她的缘故……就听裴行俭低声道,“臣还有一件私事,斗胆求陛下赏个恩典。”
高宗一怔,“喔,你倒说说看。”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开了口,“臣于一年多前认识了画师库狄氏,与她有婚姻之约,听闻她如今就在武昭仪身边伺候,昨夜大水,不知她是否安然无恙,又依稀听到有内侍提到她的名字,心中实在有些忐忑,臣……”
此言一出,不但高宗变了脸色,便是帘后的武则天也不敢置信的转头看着琉璃。琉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怎么也没料到裴行俭竟会这样不管不顾跟皇帝说了出来——他明明昨夜是看见我了啊!难道是听说了什么?也不对,适才他明明是去了外殿的,不可能听见那番对话,可他这话,却怎么能接得这么巧?皇帝适才便有些不快,会不会就此恼了起来?
高宗冷冷的看着裴行俭,心思转了好几转,只见裴行俭眉宇间微有忧色,神色却是一片坦然,恍若刚刚说的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知为何胸口一阵发堵,却笑了一笑,“昨夜守约如此焦急,原来还有这番缘故!”
琉璃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武则天眼神一凝,悄然走到帘边往外看去,只见裴行俭已静静的欠身行了一礼,“臣无可自辩,请陛下责罚。”
高宗脸色更寒,正想再说几句,突然听见帘子后面传来了武昭仪的一声轻笑,高宗一愣,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气顿时悉数熄灭,突然有些心虚起来——怎么忘了媚娘还在里面!她不会以为自己在跟臣子争风吃醋吧?千万莫要让她误会了才好。
想到此处,他念头急转,脸色却舒缓了下来,“你一片忠心,朕自然知晓,适才也就是随口一说,哪有责罚之意?说来这位库狄画师不但无恙,还立下了大功,昨夜若不是她警醒机智,如今会如何还难说得紧。也罢,如今水也退了些,朕在紫泉殿书房里还放了些文书,你去看看,若还有可用的便都取回来,你对内宫路径不熟,就让阿胜和库狄画师带你吧。”
裴行俭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笑容,“臣,多谢陛下!”
帘子里,武则天推了琉璃一把,“还不快去!”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你个鬼妮子,回头我再跟你细细的算账!”
琉璃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低声道,“多谢昭仪!”
武则天笑而不语,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沉静挺拔的身姿,心里暗道了一声难怪,眼见琉璃脚步轻盈的走了出去,低头想了一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琉璃走到帘外,向高宗默然行了一礼,不敢抬头多看裴行俭一眼,垂眸转身走了出去,王伏胜正在门外候着,见到琉璃,笑了一笑,“库狄画师。”又向琉璃背后看了一眼,笑道,“裴舍人,咱们这就去吧。”
背后传来裴行俭温和的声音,“有劳王内侍了。”声音里似乎也带着笑意,琉璃的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一夜的暴雨后,天气竟是出奇的清朗,群山青翠如洗,天空更是蓝得澄澈透亮,正是午初时分,阳光十分耀眼,好在万年宫处处绿树成荫,走在被雨水洗得格外干净的青石路上,几乎晒不到什么太阳。只是琉璃走着走着,却觉得自己就像被直接烤在四十度高温天的大马路上,额头的汗水止不住的冒了出来——该死,他就走在自己身后!
来往的不少宦官宫女见了王伏胜与琉璃,都笑着行礼问好,看向琉璃的目光,竟比王伏胜还多些,琉璃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王伏胜便笑道,“只怕如今人人都知道昨夜半山亭的那把火是库狄画师放的了,这万年宫里,昨夜能挣出一条命来的人,谁不感激画师?”
琉璃笑了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才道,“我也是一出来发现到处都是漆黑,一急之下才想起半山亭里有我平日作画的一些东西,这才去放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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