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乳娘也把月娘收拾好带了过来,月娘今天晚上一直被厚披风裹着,身上一点也没湿着,唯有头发略落了几点雨水,开始又受了点惊吓,此时早已好了,咕噜噜的转着眼珠子,颇有些好奇的东张西望,武夫人便拉了月娘过来道,“快些谢过你琉璃小姨。”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月娘已奶声奶气道,“月娘谢过琉璃姨姨。”
琉璃摆手不迭,“夫人快莫如此!”
武夫人正色道,“我等也就罢了,今夜若不是你警醒,圣上和昭仪那边只怕也不会如此有惊无险,若是……”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后怕之色。
她语音刚落,就听暖阁外面有人道,“请问库狄画师可在此处,昭仪有请。”
武夫人顿时笑了起来,“快些去,定是好事!”
琉璃忙应了声,“琉璃这就来。”这边翠墨和阿凌飞快的把琉璃的头发挽了个低髻,琉璃看看身上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急忙挑帘出去了。一面跟着传话的宫女往前走,一面心里不由有些七上八下起来:她这两个月每到大雨之夜便出门观察,竖耳倾听,不敢入睡,渐渐将事情筹划周密,今夜又经历了这样一番凶险,为的就是这一刻,却不知是否会如愿……
宫女将她直接领到了西殿后面的一间房里,只见房间甚大,地上铺着深紫色的地衣,进门几步便有坐榻案几,稍远处低垂的朱红色锦帘后隐隐露出一张屏风大床,想来就是皇帝在丹霄殿的寝宫。不过此刻屋里只有武则天和玉柳等人,武则天显然已经收拾过一番,换上了一身浅黄色的襦裙,脸色却还有些略微发白,看见琉璃便笑道,“你可算过来了,适才我在长廊里就想找你。”
琉璃在长廊时其实一直注意着武则天的动静,绝不相信她当时还想得到要找自己,也只得笑道,“琉璃当时形容狼狈,不敢靠近,怕惊了昭仪。”
武则天笑了起来,“倒是多亏你把那蓑衣给我披上了,不然圣上和我这一路过来,定然狼狈。说起来,今夜若不是你,圣上与我,加上弘儿,还说不得会如何。”
琉璃忙道,“昭仪折煞琉璃了!琉璃哪敢当昭仪一谢?便是没有琉璃,定然也会逢凶化吉的,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圣上、昭仪和弘皇子都是天命所归的贵人,自有上天庇佑,琉璃不过适逢其会,哪敢贪天之功?”
武则天笑道,“好巧的嘴!你这谨慎的性子何时能略改一些?只是今夜情形究竟是如何,你也细细的跟我说一遍才好。”
这篇话琉璃心里早有了准备,定了定神才道,“今夜原有些闷的,琉璃贪凉,就开了窗子睡觉,没想到半夜被风雨声惊醒了,去关窗子时,便听见对面仿佛有人在叫,‘发水了,快让圣上走避!’,琉璃吓得不得了,忙穿了衣服,提了灯出去想叫人,出门才看见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灯笼竟是都被打灭了,琉璃心里惶恐,这雨夜里就算叫起了人,又该往哪里跑?一急之下才想起平日作画的半山亭里还有木炭炉子这些物件,因此跑过去就点了把火,这才看得清路了,便赶紧下来叫昭仪。”
武则天沉吟着点了点头,看向琉璃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欣赏,回头对玉柳道,“你们可也学着点,真真是七窍琉璃心,才能造下这莫大的福缘。”玉柳几个一夜惊魂,此时对琉璃都是满心感激——若是没有琉璃的示警,没有她放的这把火,莫说昭仪圣上,那满山的宦官宫女又如何能逃得脱这场大水?纷纷都应是,又忙把琉璃的聪慧忠心夸赞了几句。
琉璃倒真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顿时红了脸。武则天看着她叹道,“琉璃,你今夜所为,原不是一个‘谢’字能过的,圣上必有厚赏,只是你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先告诉我一声。”
琉璃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握紧了拳头。
第63章 救驾之功 意外之喜
向前走了一小步,琉璃深深的行了一礼,“昭仪,琉璃一介女子,别无所求,只是家父家世清白,能文善书,琉璃斗胆求赐家父一个出身。”
武则天惊异的挑起了眉头,转念间心头已是雪亮,原来还略有些紧绷的眼角,顿时露出了柔软的笑纹,上前两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没想到你竟还有此等孝心!我也曾听母亲说过,你家曾祖在前朝官声甚好,想来定然是家风严谨的,尊亲既然善书,那就更不会违了规矩,你且放宽心。”回头又对几个宫女笑道,“你们先退下,我还要拷问她几句!”
玉柳几个本来正暗自有些惊诧,这琉璃是傻的么,宫里的女子,家里若是高官勋贵也就罢了,至于是平民还是小官,跟自己的前程又能有什么关系?宫中人的擢拔,便是罪官出身也不论的!此等大好时机,正应乘机先占住个好位置,以后再帮家里人,岂不是容易百倍?有的忍不住便替琉璃可惜,恨不得提点她一声,有的则心生窃喜,听见昭仪这一声,这才忙都退下了。
待众人都出了门,武则天才低声笑道,“你这妮子,竟敢在我面前弄鬼!你原先说的那有口头之约的良人,难不成竟是官身?”
琉璃心中一震,她原本也不准备再瞒着武则天,却没料到她竟在转眼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心思真是敏锐得可怕!忙低头回道,“琉璃不是存心瞒着昭仪,只是那人,不但是官身,且是高门子弟,说出来只怕人人都道琉璃是痴心妄想,琉璃也就是在昭仪面前提了一句,别人更是一点风都没敢露过,便是夫人也一无所知的。”
武则天心头舒坦了许多,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兴趣,追问道,“那人是哪家子弟?如今又担着何等职务?”
琉璃脸上一红,半响不语,武则天便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既是有情在先,此番你又有救驾之功,别的不说,此事我定会设法让你如愿!”
琉璃心头忍不住一松,不想再绷下去,开口道,“启禀昭仪,此人……”一语未了,就听门口有人到,“圣上到!”
高宗穿着一件黄色绫袍大步走了进来,叫了声,“媚娘”,看见殿内情形,不由一愣。武则天拍了拍琉璃的手,对高宗笑道,“陛下,你来得正好,这里还有一位今夜的大功臣你不曾见过。”
高宗一怔,看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身上穿的是一件寻常的宫女衣服,牙色长裙,浅绯色半臂,衣服紧紧的裹在身上,格外显得身材玲珑、亭亭玉立,心里顿时一动,笑着“喔”了一声,“昭仪倒说说看,这位宫人在何处当差?又如何立了功?”
武则天见他居然没有认出琉璃来,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陛下,她哪里是什么宫女,是臣妾宫中的库狄画师!琉璃,你就不要接着数砖了!”
琉璃此时心中已是大定,闻言也笑着抬起了头,高宗一眼扫过去,不由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一张脂粉不施的素脸,但肌肤胜雪,长眉入鬓,竟有几分年轻时萧淑妃的品格,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更是晶莹清澈、熠熠生辉,几乎令人神眩。
他心头不由有些恍惚:眼前这个神采殊胜的清丽女子,真是那个一天到晚头恨不得贴到脖子上说话的胡人画师?印象里,这几个月里她在自己面前似乎晃过无数次,只是每次都是一副拘谨守礼的小家子模样,他竟从未注意到她有这样一副容貌品格。
琉璃一眼看到高宗的目光,忙敛目垂头,微笑道,“昭仪取笑了。”
武则天看见高宗的眼神,心里不由微微一沉,转眼便看见琉璃忙不迭的低了头,心思转了几转,口中笑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夜正是库狄画师第一个听到了玄武门那边有人呼叫发水了,这才叫醒了众人,出去时又见各处的灯笼都被风雨打灭,便在半山亭点了那把火,臣妾那里是她去唤起人来的,便是陛下那儿,也是她和刘康一道去的。”
高宗此时已回过神来,上来携了武则天的手,“如此说来,这库狄画师倒真是今夜第一等的功臣,如何赏她,媚娘可有什么主意?”
武则天笑道,“这库狄画师是个有孝心的,不求自己的封赏,只想为她父亲求个出身。臣妾也问过,这库狄氏前朝时原也出过几位王侯,家风又极为严谨,库狄画师的父亲便能文善书。”
高宗略有些意外,上下看了琉璃一眼,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以善书选个流外官身原也算不得什么。”
琉璃心里顿时真正的松了一口气。大唐原是贱口、良民、官身等级森严的社会,一有出身,便可免赋税,成为衣冠户,于平民而言,自然是鱼跃龙门。她费尽心思所求,就是让自己的那位便宜父亲库狄延忠好歹挂一个官身,那么她的胡人面孔也好,商女母亲也好,多少便能遮掩过去。毕竟一个小官的嫡女,和一个平民胡女,身份上已完全是两个概念。至于她自己,难道她能求一个女官的职位,好一辈子出不去皇宫么?
只是这大唐的官,却也不是随便就能授予的,当年安家叔祖安叱奴因受宠于唐高祖而被封为散骑常侍,几乎惊动了朝野,至今还是一桩帝王轻许官位的反面教材。她今夜功劳再大,但身份所限,皇帝却不能明着因此去封赏她的父亲——除非她成为高宗的宠妃,那又另说。好在大唐正式官员之外,还有一种编制外的“流外官”,可由各衙门自行选拨,平民只要能写能算能做事情,就有资格去应选。库狄延忠好歹一手字写得还算漂亮,以这个名义去选流外官,并不违例。此事高宗只要交代一声,自有下面的官员去办理。虽然是“暗箱操作”,但金口玉言,又是合于情理的小事,自然断无反悔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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