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嘶”地吸了口凉气这话说得,怎么那般耳熟呢?”
琉璃说完也醒悟了过来一一自己说话这腔调,可不是跟小延休讽刺人 时的阴阳怪气像了个十成十?她压下心虚,狠狠地瞪了裴行俭一眼,可瞧着他那“我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没说”的眼神,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有婢女端了热水进来’裴行俭过去净面更衣。琉璃的心思不禁又转 到了无嗔说的那些话上,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就算想查,也没处着手了吧? 正出神间,手上一紧,却是裴行俭巳换好家常衣裳,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在想什么呢?难不成家里还有什么难题?”
琉璃回头看着他,一时有些犹豫。裴行俭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我就算 再忙些,帮你出个主意的时间总会有的。”
大约是刚刚洗过手,他的手显得比往日凉,紧紧相握之后,才有热力慢 慢从手心里透出来。窗外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唇角的微笑和眼底的 柔和都照得清清楚楚。琉璃心里一暖,轻声道:“我的确有件事想不明 白。”她把今日遇到无嗔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你说,到底是杨氏在胡 言乱语,还是当真另有其人?”
裴行俭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道:“听起来的确有些蹊跷,我不曾见过 杨氏,也不敢说她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按理说,那首告之人,必有所 图,而且,应当已有所获。”
琉璃点头,她也这么想的,所以连阿凌和十三娘都怀疑过一遍。可如 今阿凌依旧是蒋奉御的如夫人,依旧常给贵妇们瞧瞧病;崔十三娘的地位 倒是高了不少,不过她那性子原是讨人喜欢,随着裴炎升迁而愈发有人缘 也是寻常……裴行俭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背:“日久见人心,咱们慢慢瞧着,总有真 相大白的时候。今日难得这般好天气,就别想这些烦心事了,适才我在天 津桥那边瞧着长堤上的风光着实宜人,便在酒楼定下了位子,待会儿等六 郎醒了,咱们都过去坐坐,也让孩子们尝尝那家的春盘。”
他转头看着窗外,笑容里多了几分感慨:“这样清闲的好日子,以后或 许不会太多了!”
这样的好日子……琉璃胸口突然间就如被针扎了一下,屏息片刻才笑 了出来好,那就听你的。”
他说过的,不出两年,边疆就会再起战事,或许,他们能在一起的好日 子,也不会太多了。
清闲的时光果然转瞬即逝。
库狄家那边,曹氏母女还没有离开洛阳,裴府这里便已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待到上巳节前,相邀的帖子更是在上房的案头积了一寸多厚。 琉璃却是哪家都没敢应下——武后有召,让她在三月初二,也就是上已的前一日入宫觐见。
转眼便是三月。虽然还未到上巳节的正日子,洛水边却多了好些盛装出游的丽人。天津桥畔风光更是旖旎,长堤上的垂柳正是绿叶成荫,如霞盛放的桃花却已渐次凋零,无数花瓣随波逐浪,在桥下岸边的春水里勾勒出了几道盈盈粉波。
在桥上的稀疏车流里,琉璃悄然挑起了一角车帘,瞧着柳堤后面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这八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进过宫。和皇帝对裴行俭明里暗里的冷落不同,武后对琉璃依旧是照顾有加,只要她人在长安,逢年过节召见的外命妇里从来不会少了琉璃的名字,各种赏赐往往比旁人更厚几分,加上武三思夫人的殷勤拜访,在众人眼里,琉璃依然是深受皇后宠爱的华阳夫人。
琉璃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不同了。这些年来,武后对自己的所谓恩宠,就像此刻桥下的那些落花,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装点,至于河 道里真正回旋着的水流,她却再也不曾触及。可今天,随着这道郑重其事 的宣召,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湍急的水流的声音……马车不紧不慢地过了天津桥,沿着洛阳宫的南墙往西而行,大约走了一盏多茶的工夫,上阳宫的宫墙便出现在前方。
此处原本是紧挨着洛阳宫东南角而建的离官,依山傍水,风景绝佳。 这几年里,因为宿疾缠身的李治越来越喜欢清静,时常在此起居听政,宫里 又陆续修了好些亭台楼阁,其奢华富丽之处不但冠绝洛阳,便是大明宫也 颇有不及。
琉璃的马车停在了上阳宫东边的星躔门前,早有肩舆等在门内,带着 她穿花拂柳一路往南,走了足足好几里地。穿过一道石门,就见前方远远的一道长廊仿佛凌空而出,廊庑下是大片的湖水,湖畔垂柳如幕,鲜花如 席,亭台相连,其间又点缀着真正的锦幕玉席,好些宫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 拾整理。
肩舆在湖边一停,便有宫女引着琉璃沿着麻石台阶一路往上,来到正 对湖水长廊的一处亭阁前。亭子规制方正,飞檐深长,盧额上写着“芙蓉 亭”三个大字,亭内布置得花团锦簇,被一群宫人拥簇着坐在当中的,正是 武后。她穿着件深青色金丝满地绣的襦裙,头上是赤金芙蓉冠,冠沿流苏 摇曳,将她细长的凤目遮住了大半,纵然面色平和、嘴角含笑,却也自有一 种喜怒莫测的高深。
琉璃抬头瞧见武后,心下不由便是一颤。这几年里每次参见,她都能 感觉到,这位“天后”正在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其实在军国大 事上,如今依然是李治乾纲独断,在朝廷里,武后也并没有太多的实权,李 治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着她的威望,然而几年下来,她的存在感却并没 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发地令人敬畏……碎玉流苏的后面,仿佛有锐利目光闪过,琉璃不敢再看,垂眸快走两 步,大礼参拜了下去:“臣妾库狄氏叩见天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淡淡地点头:“不必多礼。”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压力,琉璃忙谢恩起身,静静地等着武 后发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不敢透出来。
武后再次开口时,语气却是一片平和:“我若记得不错,你以前不曾来 过上阳宫,这一路行来,觉得此处风光如何?可堪设宴之用?”
这是什么意思?琉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转头看了两眼,老老实 实地回道:“殿下英明,臣妾的确是头一次来,一路上目不暇接,至于此处, 臣妾嘴拙,只能想到‘风光如画’四个字,用以设上巳之宴,自然更是应情 应景。”上巳节的宴游,讲究的就是水,这里的长廊之下便是滔滔洛水,长廊 之内又有曲流碧波,无论是玩传统的临水濯尘,还是高雅的曲水流觞,都再合适不过,看下头这些布置,可不就是准备在这里大宴群臣么?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好一双慧眼,可不就是‘风光如画’?只是欢宴易散,美景难留,因此今曰才要召你入宫,也好让你用妙笔来留它一留了。”
武后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这里画一张上巳春宴图?琉璃顿时有点傻眼。她擅长的是工笔花鸟,人物肖像和亭台楼阁也还好说,大幅的山水就有些勉强了 ,前些年进奉给武后的那几张她自己都不大满意,至于这种人物众多、场景宏大的长卷……她心里苦笑不已,惶然低头回道:“臣妾多谢天后殿下抬爱!只是妾身笔力太弱,落笔又慢,绘制不出众生情态,因此也从不曾画过宴饮游乐图卷。如此宏幅巨制,实非臣妾力所能及。还请殿下明察。”
武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纵然隔着流苏,琉璃也能感 觉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里一阵发虚,却越想越是明白:此事应承不得!莫说自己本来就不会画,就算会画,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画皇帝、太子、宰相诸人,说不定就会画出什么祸事来!然而这样一口回绝,武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画卷的只是此地风光,妾虽不才,倒还敢勉力一试。”
武后依旧静静地瞧着她,琉璃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都开始发麻了,她 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挑省力的! 二十年前你便画得一手好台阁,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只肯画些亭台山水?”
这个么……琉璃脸上发热,声音也一路低了下来:“臣妾愚钝,这些年 的确、的确没什么长进。”
武后轻轻往后一靠,细碎的流苏流水般往两边荡开,终于露出了一双 眼眸,目光却并不锐利,反而带着点笑意:“是么?依我看,你这性子这些年 也是半点都没变,轻易不肯应承什么,就怕担了责任去;不过么,若真是应下了,却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这点痴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
她的语气和缓无比,仿佛只是随口叙旧,琉璃心头却是剧震——她说 的是当初自己给贺兰敏之求情的事?这么多年了,武后终于要提这一桩 了么?
她定了定神,缓缓跪倒,涩声答道:“多谢殿下明察,臣妾生性愚笨,唯 仗殿下垂怜,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该粉身以报,臣妾却是屡次行事无 状,有负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无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绝 不敢虚言推搪,必当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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