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下,珊瑚扶着曹氐一步步走了过来。三年不见,曹氏倒像是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穿着件剪裁精致的素面袍子,头上戴着条珍珠抹额,把那头有些斑白的红发衬得多了好些富贵气象;眼里脸上也满是光彩—— 那是算计就要成功的兴奋与喜悦。
这种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每次曹氏的脸上露出这样的光彩,她的一颗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而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了哭笑不得——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看这模样,她显然觉得自己已成功斗倒了程氏,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权了。以程氏的心性,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无忧,可她却偏要往自取其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还奔得这么得意洋洋……看着曹氏向自己扬起的灿烂笑脸,琉璃突然觉得,自己连嘲讽的兴致都没了,迎上两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庶母安好。”
曹氏的笑容顿时更加热切:“大娘可是好久没回来啦,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越发富贵了!要不怎么说心宽是福呢,大娘这么心地宽广的人,原是该有这么大福气的。”
她走上一步,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今日得见大娘,庶母要在这里赔个不是。当年原是我太过糊涂,才叫大娘受了那么多委屈,大 娘却是宽宏大量,这些年来不但没怪罪我,还肯帮衬你兄弟,真真让我越发 没脸来见你!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这两年来一直跟我说你是如何待他的,我这心里啊,越听越惭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下才好。当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 造化的,偏偏又没什么手段,只能想到那种笨法子,见大娘没说什么,便以 为大娘也是情愿的,谁知却是一场误会。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还是得 了好前程,没让我这糊涂人耽误了去! 二十多年来,我这糊涂人也只能吃 斋念佛,就盼着能给大娘、给你们姐弟几个积点福气。
如今青林还算是争气,他上司前些日子还说,日后定会提携于他的。 我听完便念了一夜的佛,毕竟库狄家只有他这一脉男丁了,他能出息,你们 姊妹也能添个助力。这打虎还要亲兄弟呢,家族原是立足的根本,越是长长久久的富贵、干干净净的名声,就越要自家人去帮衬。大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理儿?”
琉璃静静地看着曹氏越走越近、越说越顺,那两片薄薄嘴皮上下翻飞, 从当年说到日后,从解释道歉说到荣辱利害,说到最后,曹氏几乎都要被自 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琉璃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庶母说得是。”
的确,在眼下这世道里,没有家族支撑的女人就像无根之木,就像程 氏,她之所以能进退自如,不就是她背后的程家么?而作为这一代唯一的 男丁,库狄青林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库狄家族,可惜的是……曹氏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拉琉璃的手:“我就知道大娘是最明白不 过的!”
琉璃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庶母过奖。琉璃从来都是糊涂着过的, 不敢跟庶母相比。琉璃这便告退了!”说完她向无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出 了小院。
要想长久富贵,名声无瑕’家族的确是根本,可惜的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曹氏的手依然半伸着,整个人却已在二月的春风里僵成了木雕。
库狄家的堂屋里,气氛倒是比适才松快了许多。程氏已指挥着婢女布 置好了食案,两碗雪白匀细的汤饼也已被放在托盘中端了上来,盖子一揭,那褐斑彩的欧窑青瓷碗里便蒸腾起了一阵诱人的香气。
琉璃进屋便笑道:“母亲熬的好鸡汤!”
程氏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熬了多久?只能借个香味罢了!真正要 喝好的,过几日你若能有时间去真珠那边,我亲手给你炖一钵出来!”
瞧着眼前这张毫不在意的笑脸,想想刚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琉璃刚刚好的那一篇劝慰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在食案前跪坐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胃口。
琉璃回到裴府已是午后,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了片刻,又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只觉得汤饼似乎依然堵在胃里,而且与那烫手的新难题、难解的旧疑云已然混在了一处,上不来下不去的让人不得安生。
好在没等她把转圈的范围扩大到院子里,就听门外有人扬声道:“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回来了?这么早?琉璃忙迎了出去。裴行俭已走进院子,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就已扑面而来。琉璃不由奇道:“你喝酒了?” 裴行俭抬腿进了里屋,漫不经心地道:“也没喝多少,只是约着青林在天津桥边的酒楼里坐了会儿。”
库狄青林?琉璃惊讶地抬头瞧着他。
裴行俭转头瞧着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眉心:“我不是说了让你这两日多歇着点,让你不用去管这些事么?你怎么一点话也不听? 瞧你这眉头,又皱了一整日吧?才多大点事,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办不好?” 琉璃忙摇头:“我怎么会担心你办不好?我是觉得你太忙,怕你累 了!”旁人只瞧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御前应对从无迟疑,可谁又看见过 他在背后花了多少工夫?自己家里的这点小破事……裴行俭眉头一挑:“不过是一顿酒几句话的事,哪里谈得上一个 累字?”
琉璃忍不住也好奇起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裴行俭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恭喜了他几句。这不是程家大郎程务挺又在北疆立功了么?看这势头,过几年他说不定就能封侯封公。程家后继有人,势头正旺,青林在兵部自然也更能如鱼得水。另外我也跟他提了提你家早年间的事,你的身子不好,就是拜当年庶母的那番照顾所致。好 在继母宽厚大方,对子女都很是体贴,有她在,库狄家日后只会越来越 兴旺。”
这哪里是恭喜,分明是威胁!琉璃忙问:“那青林怎么说?”
裴行俭的语气更淡:“他能说什么?他说他一直都记着继母的恩情,只 是瞧着生母病重才接过来照顾几日,如今她身子也好了,过几日他就会把 她和珊瑚都送回长安,日后也再不会住在一起。”
琉璃不由怔住了,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这么简单?
裴行俭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瞧着继母倒未必有多在意 她们母女,似乎是自己心灰意冷了,不想再管这些事,宁可日后跟着真 珠过。”
裴行俭摇头揽住了她:“你怎么还是这般心实?你继母是何等要强的 性子,她若真肯依附女儿度日,压根就不用等到今天!她嫁入库狄家这些 年,你瞧她什么时辰识人不清、心慈手软过,又怎么可能连个妾室都对付不 了,叫人一步步爬到她的头上来作威作福?
她这是以退为进!青林既然惦记着生母和亲姊,这念头堵是堵不住 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她再帮上一把,把那两个都捧得高高的,等她们日 渐轻狂,等大家都晓得她受委屈了,再撒手走人,谁能说她半个不字?横竖 这个家里外都是她的,我敢打赌,她这一走,不出十日,青林在兵部就会举 步维艰,不出三个月,就得借钱度日,不出半年,他照样会如此处置掉那对 母女,再跪着求你继母回家!
这是阳谋,原是不会有半点疏漏的,如此一来,那个家才能真正安稳。
是可惜,这半年的时光,继母大人能等得起,我却不能叫你去为他们几个操心,也只有让青林早些看清楚形势,早些收了那些蠢念头了。”
竟然是这样!琉璃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说得没错。难怪她总觉得有些不对,程氏对库狄青林就算没有多深的感情,可花的心血总是不少,如果真是被他们逼走的,怎么会这么平静?在珊瑚面前还时常语带讥讽, 而对自己时,脸上连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都瞧不见。自己还以为她是太心灰意冷,却原来人家根本就是精心准备、等着收网!这个局,自己猜到了结尾,却没猜到开头,又比曹氏能高明得了多少……琉璃越想越沮丧,脑袋也渐渐地低了下来。
裴行俭的脸上笑意更浓:“怎么,我家傻琉璃终于发现自己又白忙了一回?现在总晓得该多听我ー句了吧?”
琉璃满心郁闷,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早些把话说清楚!”
裴行俭笑道:“我原是想着今日跟青林说完了,回头再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你,岂不省事?谁知你这性子是越来越像三郎了,竟是一刻也待不住!” 这叫什么话?琉璃多少有些羞恼:“我看你才越来越像四郎了,说话就没一句中听的!”
裴行俭摸了摸下巴,满脸都是诧异:“四郎这性子,不是随了你么?” 琉璃凉凉地道:“都说字如其人,也不晓得是谁说的,几个孩子里头,也就是四郎的字还有他的几分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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