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低头瞧着她,眼神深邃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格外柔和:“好,你莫急,我都告诉你。”
他扶着琉璃坐在屏风床上坐下,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胸口,才低声道:“这件事说穿了半点都不稀奇。你既然去衙门听过审,自然也知道,这一回的事情是从金大郎的房东何娘子要出远门开始的。这位何娘子就是最要紧的人物,给金大郎看病的医师是她请的,金大郎的后事是她处置的,她曾是北里的红人,这次牵扯进来的几个女伎,也都是她安排的。而这位何娘子,咱们都认识。”他们都认识,北里的红人……琉璃猛地坐直了身子:“雪奴?”
裴行俭笑着将她按在怀中:“你总抱怨在家里都呆傻了,这不还是挺聪明的么?”
琉璃的眉头反而慢慢皱了起来:“就算我曾顺手帮过她,也不值当她如此回报吧?她这次把那些人都得罪狠了,只怕再也回不了长安,难不成就此抛家舍业的在外头漂泊?这算怎么回事?”
裴行俭伸手抚开了她眉心的皱纹:“你放心,她这回原本就不全是为了报恩,更是借着这件事了结恩怨,离开长安,从此落得一身自在。”
琉璃好不纳闷:“了结恩怨?”
裴行俭点头:“这位雪奴原是有些来历的,西市这边的人都叫她何娘子,北里那边唤她李姨娘,其实她本来姓霍!”
姓霍?琉璃听着裴行俭微微加重的声音,想了想才疑惑道:“难不成……她是跟今天那位霍评事有什么渊源?”
裴行俭微笑着点了点头。琉璃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一圈——又是狗血的家族恩怨!嗯,今天那位霍评事似乎比雪奴也大不了太多,身材气度也十分出色,他们这是家族倾轧结下了仇恨,还是兄妹之间……她正想得出神,额头被裴行俭轻轻弹了一下,“别胡思乱想!这位霍评事,论辈分,是雪奴嫡亲的叔叔。”
不是兄妹,是叔侄?琉璃胸口那团八卦的小火焰顿时烧得更旺,眼巴巴地抬头瞧着裴行俭。裴行俭满脸都是无奈:“这件事说来话长。雪奴的母亲姓李,也曾是北里红极一时的私妓,因遇上她的父亲,才带着历年攒下的家当从了良。当年的霍家虽然有些家底,因为雪奴的祖父缠绵病榻多年,底子已是被掏空了,祖母体弱,几个叔叔年龄又小,全是靠着雪奴母亲的积蓄才摆脱窘境,还能拿出钱来上下打点,让她父亲也得了个官职。”
“不曾想她父亲生得太好,上任没多久,就被上司看中了,有心招他为婿。那位上司官职虽然不高,家族却颇有势力,他家女儿也算得上名门贵女。她父亲舍不得这样的机缘,当即就应下了。”
果然是这种故事,杜十娘们自古以来都是没什么好下场的!琉璃正想叹气,却听裴行俭已经一口气叹了出来:“这也罢了,这位霍官人回头跟家里人一番商量之后,给雪奴的母亲扣上了一顶事母不孝的名头,将她生生赶出了家门!”
琉璃不由一呆,忍不住问:“那她的积蓄呢?还有雪奴,难道也被赶出来了?”
裴行俭嘲讽地笑了笑:“积蓄?他们之所以要将雪奴的母亲赶出门去,为的就是要将钱财悉数扣下了,不然高门贵女身价惊人,霍家又拿什么给新妇做聘礼?至于雪奴,那时她母亲刚刚怀上她。”
这也……琉璃简直无语,半晌才道:“这样的事,难道她不会去告么?”就算照样被休,嫁妆总要拿回来!
裴行俭摇了摇头,语气微冷:“按律,不孝,可判死罪。”
也就是说,她如果敢告到官府,只怕连活路都没有!在西州的时候,那个儿媳妇不就被私通和尚的婆婆硬安了个不孝的罪名,差点被害死吗?琉璃只觉得胸口一阵发堵,皱眉问道:“那她们,她们后来……”
裴行俭淡淡地道:“雪奴的母亲走投无路,只能回长安重操旧业,到雪奴六七岁上,终于熬不住一病死了。是她旧日的姐妹将雪奴抚养长大,精心调教了一身的本事。只是她刚刚一炮而红,就被临海大长公主的人看中,强逼着买做了奴婢,送到了咱们这里。”琉璃点了点头:“难怪!”难怪她会选择回平康坊,难怪她说自己心愿未了,大概对她而言,替母亲讨回公道,才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事情!
裴行俭显然知道她的意思,点头“嗯”了一声:“此女的确是谋事深远,心志坚定,离开咱们家没多久,就成了北里一等一的红人。她又舍得花钱,愿意结交三教九流,过了几年,在那一带已能呼风唤雨。如今北里的月旦评,就是在她主持下渐渐成了风流盛事,由此,在整个长安城里,她也算是初成气候。”
“月旦评?”这个词琉璃倒也听说过,似乎是名妓与士子互相评点的酒宴,常有妙语流传出来,只是,“这跟气候不气候的,又有什么干系?”
裴行俭笑道:“平康坊原是士子云集之所,这士子、选人要博个前程,才华固然不可或缺,有贵人提携却更是要紧。他们如何才能入那些贵人的眼?一是靠关系,靠投卷自荐,二就是靠出名了。有才名在外,自然更容易得人青睐。因此,月旦评声势越响,士子们就越是趋之若鹜。”
“等到有才有貌的士子来得多了,那些有心招揽才俊的贵人自然也会留意此事。比起旁人推荐,自己寻摸,在月旦评这种场合直接选人,省时省力,何乐不为?到了后来,就是权贵子弟想在科举和吏选之前为自己造出声势,往往也会借助于月旦评。如此一来,借力打力,借势成势,她又怎能成不了气候?”
原来月旦评就是长安城的名士制造中心和高端人才市场啊!琉璃恍然大悟,不过她更关心的还是故事的后继:“那霍家人呢?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付他们的?”
裴行俭神色多少有些复杂:“早在七八年前,雪奴就查到了她父亲为官的劣迹,设法揭了出来,让他拿出毕生积蓄打点之后,得了个丢官去职的下场。这几年两个叔叔来京城待选,也被她设计得名声扫地,狼狈离京。此次卷进来的霍标是她最小的叔叔,当年她母亲进门时霍标才四五岁,身子极弱,还是她母亲精心照顾、多方调理才好转的。可她母亲被赶出去时,他却追在后面丢了几块石头。”
“那石头,雪奴的母亲拣了块一直带在身边,临终时留给了雪奴,让她也好好收着,一生一世都不许丢,因为那是霍家人送给她们母女的唯一物件。”
这句话,由裴行俭那么温润平和的声音转述出来,都似乎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琉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霍家兄弟有今天原是咎由自取,可雪奴的母亲,那样一个爱则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恨则刻骨蚀肠、死亦不休的女子,到底还是……她忍不住叹气:“可惜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的确可惜。霍标我仔细瞧过,才干风度都是难得的,就是功名心热了些。幼时受人挑拨,不分好歹,也不算什么不赦之罪,如今却落得身败名裂。雪奴如此行径,对母亲固然是尽了孝,对父族却到底太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不曾把自己当过霍家人,可大好人生,又何必浪费在报复他人上?”
这话说得!琉璃回头白了他一眼:“我是说雪奴的母亲可惜,霍标有什么可惜的?要是没有雪奴的母亲,他不过是个破落人家的病秧子,既然他能恩将仇报,难道还不许别人以直报怨?如今他好歹还有副好身子骨,怎么算都不亏!要依我看,雪奴对他们一家子已经手下留情了。都说欠债还钱,欠命抵命,她只是把这家人打回原形了而已,公平得很。至于大好人生,若是快意恩仇都不能,那还算得上什么‘大好’?”裴行俭怔了怔,笑了起来:“好,好!你们都是一身侠骨,快意恩仇,我就是个乡愿的俗人,你别嫌弃我就好。”
琉璃的嘴角顿时撇到了下巴上,他要真是乡愿就好了!乡愿的人才不会接手吏选改制这种天字第一号烫手芋头呢!不过慢着,“你说霍标可惜,可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裴行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又不是神仙,这种事如何能早就知晓?我原先只知道他们设了这么个局,要把几个看去最有前程的选人捧得高高的,最好让他们都留在长安,之后再把案子闹大,如此,便好弹劾我选才不公,质疑吏选不以德行为先不妥。我自然不会入局,只有霍标是顺水推舟让他留在了大理寺,想着事发之后,他不像别人能靠外放避开风头,又是留在大理寺这种要的衙门,那些人多半会觉得他碍眼,至于他躲不躲得过那些算计,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也算是小惩大诫。”
“直到前天晚上,我听说这案子已审到平康坊的武侯,那个最后给金大郎看病的名医却始终不曾到堂,这才觉得事情只怕有变。我们府里这几个月在外面跑腿最多的就是阿景,十有八九要着落在他身上,我让他留下来,到时他喊上几声冤枉,金大郎就势到堂,自然真相大白。可霍标那边却怎么也来不及安排了!”他叹了口气,“或许你说得对,他欠了自家长嫂的,命中注定该悉数归还。不然他们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怎么会临时出这样的昏招,又独独坑了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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