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柳点头道:“殿下说的是,奴婢只是担心,她们都是要先送到圣人那边的。”
武后语气淡然:“那又如何?难不成咱们还能强着那些不愿出宫的人去伺候相公,还是选些上不得台盘的去凑数?圣人这两年在女色上已是淡多了,眼下又指着这些人让李敬玄他们感恩戴德,未必会有那心思。实在有不知进退的,我如今还怕什么?且等着看她们的手段便是!”
玉柳暗暗叹服,对这些宫人越发留心。七八天之后,武后将最后选出的十几个人打扮一新,送到李治面前。李治也是连连点头,没几日便陆续赏了出去。容色最出挑的何氏第一个给了李敬玄,看着最老实的丁氏则赏给了七十五岁的司刑太常伯卢承庆。只是那赵氏和另一个姚氏,却一直留在了丹霄殿。
玉柳不敢掉以轻心,忙找到窦内侍一问,才知晓圣人也细细地问过她们,姚氏露了一手漂亮的书法,而赵氏则是禀告了圣人,她是常乐大长公主驸马赵瑰未出五服的堂妹——论出身,这些人再没一个人比得过她。
玉柳不由咬牙:“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是瞒到了今日!”
武后听闻之后,出神片刻倒是笑了起来:“长安赵氏?让人去查查她的底细,她这样的品貌出身,就算入宫也不该分到那种地方。”
玉柳忙派出了最精干的人手,一面又紧盯着丹霄殿。谁知接下来几日,李治却是一直忙着处置政务,又是下令广开言路,又是再次召集百官来???大朝,那两个宫女似乎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的朝会,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再次汇集延福殿,商议选制。这种朝会一个多月前召集过一回,虽说是集思广益,却难得有人出头。不过这一回,随着时间流逝,传回御容殿的消息竟是越来越令人震惊——皇帝在群臣面前痛陈如今选制之弊,令群臣建言。照例的一片沉默中,裴行俭突然越班而出,侃侃而谈,认为当下选制最大的弊端,乃在于选材之权柄系于选官一身,取士之尺度往往取决于选官好恶,没有规矩,自然不成方圆。
他提出的办法是:每年应选官员的所需资格,应公告天下;符合条件者方可入京参加铨选。铨选则可分三步,首先集中笔试,考书法文理和律法政务;其次当面铨试,察体貌言行;两试合格者,再考察其德行、才干、业绩,决定去留。最后将中选者的名单当众公布,若有资历不符,考绩有误者,听任弹劾。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与此前的制度相比,这套法子简直是异想天开,等于将选官的权柄剥夺了大半!原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李敬玄却击节赞叹,声称裴行俭所言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又将刚刚去世的张郎官整理出来的姓历名册、文状式样都搬了出来,与裴行俭的铨选之法果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此一来,纵然有人反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皇帝当庭决断,吏部文官铨选日后就以此为制,裴行俭出任司列少常伯,与李敬玄一道主持铨选事宜……武后听到最后,脸上的震惊已渐渐变成了冷笑:“好,好!好一个裴行俭!好一个李敬玄!圣人果然是越发英明了!这份心胸,这份魄力,真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玉柳跟随武后日久,知道她此时已怒到了极处。皇后这些年来苦心积虑,或明或暗地将李义府、杨思玄、杨弘武一干人等推上选官的位置,为的就是掌握吏部,可惜那些人却实在不堪大用,好在圣人看中的郝处俊、赵仁本等人也没能坐稳那位置。如今圣人用的是旁人也罢了,偏偏是皇后最忌惮的裴行俭……她忙轻声道:“殿下息怒,圣人不过是为选制烦恼太久,一时被言辞蛊惑而已!那裴行俭说几句漂亮话自然容易,谁知道真做起来会如何?何况他在朝中又没什么根基,相公和宗室们,有几个是待见他的?依奴婢看,他这位置未必能坐几天!"武后冷笑不止:“一时蛊惑?你看不出来,此事是他们早就谋算好了的么?不然裴行俭和李敬玄能一唱一和?圣人能当庭决断?说不定李敬玄前些日子回长安,就是奉圣命去找裴行俭的!而那裴行俭,也不知谋划了多久,竟然能拿出这种法子来,也难怪圣人这一回竟是什么顾虑都能放下了!”
玉柳不由有些困惑:“他说的这法子,听着古怪得很,难道真的不错?”
武后“哼”了—声:“何止是不错!就如裴行俭所言,用此法选人,是以规矩定方圆,以法度代人情。对朝廷而言,如此铨选,能得多少贤才不好说,起码是不必担心再混入蠢材了,又能取信于天下士民,平息这些年来积累的怨气,可谓一举数得。至子圣人么,此法一出,选官们的风光权柄便少了大半,再不是天下英才任其臧否、万人前程由其定夺,还有什么事比这一桩更能令他满意?”
玉柳默默点头,圣人这两年疑心越发重了,任用宰相时只看忠心,处置政事时常常斥退内侍,对皇后也是百般提防,自然最愿看见臣子权柄被限……她忍不住问:“如此说来,此事对李相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他为何会一力赞同?”
武后笑容冰冷:“自然是为了固恩邀宠,迎合圣心!圣人为选制之弊烦恼了十余年,若能就此扭转局面,圣心大悦之下,日后他什么前程不能得?其次么,大约也为了自保。日后他的权柄虽然减了,责任却也少了,只要依照章程,旁人便难以诟病。想来他多半是被前任们和张郞官的下场吓着了,才会赞同用这个法子。此人枉有才名,竟是胆小如鼠!”
玉柳这才恍然,想了想低声道:“依殿下所言这法子并没什么坏处,只是人选不妥,依奴婢之见,其实只要想个法子让那裴行俭……”
武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此事若是成了,原是对朝廷有些益处,不必急于这一时。何况这次的事咱们一点风声没得,圣心如何, 不问可知。我若做点什么,就算能让裴行俭跌落尘埃,只怕也会让圣人更加忌惮,得不偿失。
“再说,咱们也无须出这个头。今日圣人竟然一锤定音,不知多少人已悔断了肠子,等到消息传到长安,恨得咬牙切齿的只会更多!裴行俭想借此取悦圣心,却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你看——”
她随手拿起果盘里一个熟透的橘子,将案几上的卧牛镇纸稳稳地压在了上面。那原本饱满鲜亮的橘子在镇纸下渐渐扁了下来,武后的玉指轻轻一按,只听“扑”的一声闷响,金黄的柑橘瞬间变成了一摊稀烂的橘饼。
橘汁飞溅,好几滴染上了武后的衣袖,她一掸衣袖,冷笑着摇了摇头:“所谓众怒难犯,这种人,不过比旁人多披了一层皮,就以为自己金刚不坏了!咱们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未必能熬到明年春天!”
玉柳暗暗心惊,点头附和:“殿下说得是,如今不妨坐山观虎斗,待他们破绽百出了……”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奉命回长安取冬袍的内侍已在殿外候命。玉柳忙道:“殿下,这是去查赵氏的人,是不是让他先在外面候着?”比起选制之变来,那个至今未曾被陛下宠幸的宫女,简直不值一提!
武后果然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玉柳往外走了几步,正要开口吩咐,身后却突然传来了皇后有些尖锐的声音:“慢着,让他进来!”
玉柳吃了一惊:“殿下……”
武后已站起身来,牙根紧咬,微笑着缓缓点头:“是我走眼了,这一回当真是我走眼了!那两个贱婢,圣人是给裴行俭预备的!”
第十四章 不速之客 不情之请
跳动的火焰中,黄麻纸剪成的串串铜钱和金银纸箔剪成的裙袄迅速卷曲变色,很快便悉数化成了灰白的纸烬。隔着火光与烟雾,修葺一新的安氏坟茔愈发显得气象肃穆。一阵西风吹过,不少纸灰被吹上了墓表、坟头,倒是给规整冷峻的墓园添上了几分烟火气息。
琉璃默默祷告了几句,站起身来。大约是跪得有些久,她只觉得眼前微黑,心头一阵烦恶。好在一旁的小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三郎也嘟嘟囔囔的拜了好几下,起身后东张西望:“外祖母听见三郎的话了吗?”
琉璃弯腰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自然听到了,外祖母定会保佑三郎快快长大。”
三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好奇地四下打量。前几日,库狄延忠打发人送了消息过来,他把家中墓园修整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安氏的坟头翻得甚是齐整。琉璃虽然晓得自家阿爷这番举动绝不是因为念着旧情,但是已听说,总要有所表示,正逢十月初一,索性便带着三郎来祭奠了一番——只是她如今毕竟是中眷裴宗妇,虽然平日不用处理太多族务,这十月朔的家庙祭奠却是马虎不得。这一日,她是整整忙了一个上午,眼见日过中天,才匆匆赶出城来。
初冬时分,白昼见短。琉璃不敢多留,待烧完纸钱纸衣,熄了火头,便带着三郎往外走。下午的西郊墓地已是人踪罕见,阵阵西风卷过原野,枯草起伏处,只能看见一座座或齐整或残破的坟茔。琉璃索性抱起三郎,加快了脚步。好容易才走到停着马车的官道上,却见前面不太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两个戴着羃籬的女子正在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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