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吓了一跳,刚要否认,武夫人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代敏之向你赔个不是。说来全是我的错,旁人都道他恃宠而骄、喜怒无常,可你是见过的,他原先是何等乖巧有礼的孩子!这些年来,是我行差走错,太过委屈了他,才会有今日!大娘,敏之原是个苦命的痴儿,你莫要怪他!”
当年……琉璃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心头顿时百感 交集,看着武夫人期待的眼神,只能扯起嘴角温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 周国公不过是性子直率,并不曾待琉璃如何无礼;何况琉璃也算是看着周国公长大的,就算他有时说话直了些,又怎么会去记恨于他?”
武夫人微微点头:“多谢大娘体谅。敏之其实是极有孝心的孩子,待他 祖母便再恭顺不过,是我这做娘的当年太过粗疏,现在后悔也是迟了。那 时翠墨就常劝我……”她突然止住话头,出神良久,才幽幽问道:“你还记 得翠墨么?”
琉璃怔了一下,看着武夫人脸上梦游般飘忽的神情,暗暗提高了警惕, 点头道自然记得。听阿霓说,她是前两年得了急病突然去了,这原是翠 墨的命数,夫人不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的嘴角带上了几丝嘲讽:“是,都是命数,大家都是沉沦苦海的 痴人,谁又配为谁伤怀?只是翠墨她,她是七八岁上就到我身边伺候了的, 跟着我到了贺兰家,跟着我回了武府,又跟着我进了宫。母亲总嫌她笨,可 我性子最懒,若喜欢什么,便懒得再换。我跟母亲说,横竖我也不是伶俐 人,正好使唤笨笨的婢子。我还跟翠墨说,跟着我至少有桩好处,我不会见 到好的就不要她们了。可没想到,到最后,到最后她们……她的那场病,我 却还是救不了!”
琉璃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字也不敢接。好在武夫人并没有看她,只是 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才明白过来,我这一世原是白活 了,除了造孽,什么事都没做过!事到如今,想积福大概是晚了,最多也就 是不为自己的冤孽再去害了旁人,这样的罪过,我受不起了,我再也受不她的意思是,绝不会让身边的人再因为这件事情被灭口?可这事她只怕也是做不得主的,只能但愿杨老夫人能多些顾忌,手下留情。琉璃念头急转,好容易才答了句:“夫人多虑了。”
武夫人苦笑着摇头。“多虑?我这样的人,从来不肯多动动脑子的,怎么会多虑?何况到了今日,这世上我还会去思虑思虑的事,也只剩下一桩,”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琉璃脸上,眸子幽深得令人几乎不敢直视,“大 娘,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我也只能求你了。”
“若是有朝一日,敏之惹怒了圣人和皇后,大娘,你能不能帮我,在他们面前替敏之说句话?大娘若能应下,武顺生生世世都感恩不尽! ”
她长跪而起,深深地弯下了腰去,那素白的身子仿佛对折在了席褥之上。
琉璃唬得跳了起来,伏地固礼不迭:“夫人折煞琉璃了 !周国公是何等身分?有夫人、老夫人在,哪里轮得上琉璃来插嘴?”就凭他昨天作下的孽,自己就算赔上性命也救不了他!
一阵窓窣声响,琉璃只觉得手臂上一紧,却是武夫人探身扶住了她。 她的手指和声音分明都有些发颤:“大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若有朝一 日,人人都对敏之喊打喊杀,母亲和我又、又没法进宫。大娘,我求你在圣 人和皇后面前说一句话,请他们看在我尽心尽力伺候过他们的份上,留敏 之一条命!你只要说这么一句就成!大娘,我是没用的人,原是帮不了你 什么,只是咱们认识了这么些年,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如今这件事,也只 能求到你跟前了……”
武夫人的声音并不凄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卑微和绝望。琉璃只觉 得自己几乎也要跟着这声音颤抖起来,不敢犹豫,垂眸轻声道:“夫人不必 如此。周国公身份贵重,就算有什么不是,圣人和皇后也不会苛责,原是无 须夫人担忧。但若真有那么一天,琉璃又能在两圣面前建言,定然不敢忘记夫人的吩咐。”
武夫人的手蓦然一松,长长地出了口气:“多谢大娘!”
琉璃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武夫人已坐了回去,满脸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竟是压根没听出自己话里的推脱和敷衍!她原本应该松口气,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愈发憋闷起来。
武夫人抬头看了看窗外,突然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能再耽误你。等你出了孝,记得多去看看我母亲。母亲年纪大了,不耐烦跟人应酬,但你若去陪她说说话,她定然是欢喜的。”
琉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琉璃遵命,夫人也好好歇息,凡事莫要多想,保养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武夫人久久的没有出声,琉璃微觉纳闷,抬头一看,却见她正在静静看着自己,对上自己的眼光,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微笑:“好,你先回吧。你还带着三郎,一路小心。”窗外的晨光映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将这微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好温暖得几近于圣洁。
琉璃心里一突,却不敢多看,更不敢多留,咬了咬牙欠身道:“夫人好好保养,待您回了长安,琉璃再给您请安。”
她默然退出屋子,转身下了台阶。院子里的几个婢女都远远地避在角落里,杨岚娘一个人站在梨树下,抬头看看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声音,她才回过神来,迎上两步:“库狄夫人,您的行李可收拾好了,若是无事,我这便送你们上车。”
琉璃忙客套了两句,两人一道向院外走去。她们背后的禅房里,依稀传来一点动静,仿佛是叹息,又仿佛是低泣。只是在这朝阳初起、百鸟欢啭的庭院里,那声音到底太过微弱,还未传到人们的耳边,便在风中散得干干净净。
琉璃再一次听到武夫人的消息,已是在数日之后。
荣国夫人府送来的,是一张白麻纸做成的帖子,里头用隶书骈四俪六地写好几行,那端严的深黑色字迹落在惨白的纸面上,有一种异样的刺目。
明明这样的帖子已接过好几回,明明上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不陌生,琉璃却还是来回读了好几遍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韩国夫人武氏日前因病逝于终南山法常尼寺,终年四十七岁。
她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心头不知为何并没有太多惊愕,只有一股寒意从拿着讣文的指尖向四肢百骸直透进来。
小米的眼圈倒是红了:“不是说韩国夫人只是因为照顾杨娘子过了病气么?怎么转眼就……那么和气的人,老天真是不开眼!”
琉璃木然摇了摇头。小米说的她自然都知道。荣国夫人赶到法常尼寺后,传出的消息就是杨媛娘淋雨后得了风寒,韩国夫人日夜照顾,过了病气,婢子们也病了好几个,病势都颇有些凶险。甚至有御医专门到这边来为她和十三娘诊过脉。她原本胆战心惊地等着阿媛病逝的消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无数画面在她眼前乱纷纷地闪过:武夫人那自责的神色,恍惚的微笑,如释重负的叹息,一幕比一幕更清晰。春日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雪花般落满了琉璃的衣襟。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快步走回了屋子。
迎面雪白的墙壁上,是一张显眼的横幅,“内省不疚,俯仰无愧”。正是琉璃最熟悉的笔迹。她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寒栗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从没有哪一刻,她是如此希望写字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希望他能 告诉自己,她究竟有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一个月后,当裴行检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长安,看着他那张被数千里风霜磨砺得越发沧桑沉峻的面孔,琉璃只觉得眼眶里有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浦,双唇却下意识地抿住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白日转眼即逝,夜色渐渐深沉,三月的晚风从帘底吹了进来,带来暮春时节特有的清香,白瓷卧羊双角上顶着的烛火轻轻摇曳,为屋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三郎大约是白日里兴奋过头,屋角的滴漏还未到二更,他便伏在裴行俭的怀中沉沉睡去。裴行俭却舍不得撒手,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这小肉墩睡得更舒服些。
琉璃不错眼地看着这父子俩,眼见三郎的鼻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忙拿出帕子探身去拭。裴行俭顺手接过了帕子,却低声问了句:“最近没人来寻你的不是吧?”
琉璃怔了怔,抬头看了过去。裴行俭正凝视着她,他的眼神依旧温和专注,眼角却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细纹。琉璃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眼角:“不是说过了么?这几个月我都没怎么出门,谁会来寻我的不是?平日连客人都少,也就是舅母、阿嫂和十三娘会来坐坐,再就是继母和真珠偶然会过来……”
裴行俭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我知道。我是说,那一次,你们几个自己先回来了,后头却出了那么大的事。韩国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那边,有没有迁怒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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