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闇自面具之下很轻微很轻微很轻微地叹出一口气,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的眼眶炽热,似乎有什么要夺涌而出,他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想要触一触前面那少女不再柔顺如初的头发,想要在背后好好搂一搂她,轻声对她说一声“抱歉”,轻声对她说一句“再见”。
但是,他知道他无法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他不忍让她再为另外一个人譬如他自己而担心受惊了。她已经找到了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那个人也是他所认可的,他并不会阻止他们。
银闇在背后凝望她良久,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他见她转身过去没有回头看回来的迹象了,这才收拾情绪,解开自己束得紧紧的袖腕,露出底下被勒得愈发青紫的手腕出来,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感觉到寒气从玄铁里不断涌出来侵蚀至他的全身。戴这副玄铁锁戴得久了,他觉得自己连骨头都要变得脆起来,可是为了她,他无悔。
他不再多想,从怀中掏出钥匙来,往锁扣里解锁,顾竹寒就是在这个刹那转头,看向他的手腕,纵然在黑暗之中仍旧遮掩不住他腕间已然蔓延至手臂处的青紫骇人。
银闇没有想到她会不守承诺向自己看来,当即想要将手臂往后藏,顾竹寒却颤抖了嘴唇一个箭步抓住他的手腕,不准他藏起。
她抓得并不用力,可是放在他手背上的手却是固执坚定,根本不容别人反抗。
“你……”她灼灼抬眸看他,只道出一字却红了眼眶,银闇看见她眼底瞬间涌出的晶莹泪水,忽而觉得无憾。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他安慰她,却害得顾竹寒更加内疚,已然低下了头不住抚摸上他早已僵硬冰寒得无以复加的手腕。
“啪——”
一滴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之上,氲湿了他的肌肤,银闇慌了,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为自己哭,唯有手忙脚乱又极之僵硬地对她说:“我没事,真没事……”
谁知他越说顾竹寒掉泪就越多,多到他的手背根本无法承受,直接****了他底下的衣服。
“……谁有事就是小狗!”最后银闇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只能从口中迸出这样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语出来。
顾竹寒不哭了,但是也不笑,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笑出来,银闇见她忍得辛苦,可总归是止住了哭声了,他指尖微挑,挑起她的下颔,令她整张脸都面向自己。
这个动作并没有半分旖旎,顾竹寒却因着憋气憋得脸颊通红,即便在黑暗之中仍旧染上媚色。
银闇指尖冰凉,拂过她紧紧咬住的下唇,还是没有什么情绪,“不要咬唇,会痛。”
冰凉的触感传来,顾竹寒低垂了眉睫,她不咬唇了,下颔微微用力就要挣脱开银闇的触碰。
银闇也没有勉强,他不想她为难,也不想自己再次沦陷,他放开了自己的手,转而去解另外一块玄铁。
这两块玄铁十分之沉,而且十分贵重,他们自然是不能丢弃在这里。银闇本想直接将玄铁揣自己怀中,却被顾竹寒瞪了一眼,而后她抢过了那两块玄铁,扯过了自己下摆的一幅布帛将那块玄铁给系在一起扔在马上,这才翻身上马,和银闇离开这里。
他们二人当晚在洛都附近找了一个地方休息,发了一枚火弹子通知鼎玑阁的人他们平安无事,这才各自休息。
顾竹寒在休息之前还是强行将银闇的手给掰过,为他好好按摩。他的双腕早已变得紫黑一片,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看去呈一种死青色,似乎整双手都会废掉。
顾竹寒担忧地看他一眼,心中怪责顾玉骆,但又无可奈何,她总不能回祈风王宫将顾玉骆抓出来揍一顿是吧?
可是看见银闇伤成这样又十分不甘心,唯有小心翼翼又尽心尽力为他按摩以疏通血液筋络,减轻心里的负罪感。
银闇一声不吭任由她摆弄,他害怕他自己说出的话又令她伤心,只能愈发温柔了神色看她。
那一晚窗外无星无月,长风呼啸而过,刮过两人的脸颊,并不温暖也不浪漫,可是银闇看着眼前那个低着头专心致志为他搓揉手腕按摩的人儿,觉得这有可能会是他今生最宁静温柔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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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天开始他们就开始赶路,祈风国不宜久留,想知道顾玉骆会在什么时刻封锁国门阻止顾竹寒出逃?幸而祈风王宫的政变给予顾竹寒一个喘息的机会,让她一路得以顺利来到祈风国与摩梭国的交界之处。
银闇的手腕一天三次由顾竹寒替他按摩搓揉,比之前像是要废掉的样子好了一点,这一天他们甫一来到两国国界处,连日来憋闷着不肯下雨的天空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
两人不想耽误时间,周遭也无甚可以避雨的地方,是以只能在大雨中前进。
其实自从平乐郡主那处出来之后,顾竹寒的身体就开始出现了各种问题,只是银闇给她的那颗丹丸有效,而她也不想耽搁时间在路上治病,是以一直死死压制住,并没有让银闇发觉出异样。
今天早起,她便觉头脑昏沉,四肢绵软无力,想来应该是发了高烧,可是却不想耽误行程。
一直强忍到两国交界处,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向银闇:“我们到了?”
大雨之声覆盖了一切杂音以及可以看见用肉眼看见的违和之感,银闇隔着雨帘看向她,在大雨之中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顾竹寒心中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她在马上忍不住晃了晃,然而,仅仅是晃了一晃,她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不让银闇看出异样。
事实上,银闇亦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冰冷额头却高烫,可是他不敢告诉她,甚至不敢让她听得出他嗓音里的颤抖与不妥,每次都尽量用最短的话语来回答她。
“太好了!”愉悦占据了顾竹寒全身,这使得她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本想继续前进,却不料银闇在她身后低声道:“寒,我就送你到这里,这里是祈风与摩梭交界的一处缺口,属于无人管辖的范围,也是比较安全的一处地方,出了这里只要一直沿东走就能到达摩梭的国都,到时你去找他就容易多了。”
顾竹寒在马上怔怔听着,她听得出他话语里的疲惫以及退缩之意,呆呆出声:“你不陪我去了?”
“嗯,我累了,想休息了。”银闇实话实说,这句话成功令到顾竹寒背脊一僵,只抖了抖唇,什么话也说不出。
半晌,她才仰脸,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苍如白纸的面容,低低对他道:“好。你让先生好好治你病,下次见你的时候希望你健康……”她说着,尽量不让银闇察觉出她话语里的不舍与愧疚,只扬眉对他笑道:“我还未见过你的真容呐,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揭你的面具。”
“……好。”他哑哑地,应了她一个字。然而,他自己也不确定的是,下次他们是否还能有机会见面,又或者说,这次他们的别离应该就是永别。
顾竹寒见他答得爽快,心中更加不舍,她的眼皮剔剔跳动,隔着这么大的雨幕,她根本无法好好将他看清,本想策马上前,再仔细看看他,然而银闇却打马回身,用一个瘦削了不知道多少的背影对着她,他下了逐客令,“时间无多,你走吧,别耽搁。”
“你……也保重。”顾竹寒艰涩出声,想不到自己在短短之内就要和这么多人说“保重”。她以后是不想再看见顾玉骆,所以说得慎重而解脱,但是面对银闇,她不想说这样的话语。可是并无办法,不说保重,她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
银闇死死扯住缰绳,维持着自己在马上的平衡。
顾竹寒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静,最后只能黯然转身,直往前面摩梭地界处疾奔而去。
银闇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静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直听到她的马蹄声远离了自己,再也听不见之后,这才伸出掌心接住了那一口哽在喉间数个日夜的黑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体内玄冰之毒入侵已经到了哪个地步,玄铁之中的寒毒寻常人只要戴上一个一夜就会侵入皮肤,令人痛不欲生。
他被强迫佩戴了一个月,玄冰之毒发作起来的时候足以通过内力散发把一堵墙给震成冰墙,无数个夜里,他克制不住玄冰之毒在体内的肆虐,而生生把好几堵墙好几张檀木桌子给震坏。
更甚者,玄冰之毒反噬,逐渐冻结他体内的血液筋脉,令他的内力一点点消散。顾竹寒找到钥匙给他打开玄铁锁的时候,已然没有太多的用处了。
身体从下至上一寸寸变冷,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一点点冷却在体内不再流动,就连现在……他抚摸了一下心脏的位置,觉得那里僵硬无比,似一块被冰存得完好的玄铁,再也没有一点温度与生机。
银闇抬头感受了一下雨滴砸在脸上的疼痛触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真实存在。
他闭上了眼睛,缓慢地从马上滑落,顾竹寒离开了他身侧,他是死是活并无所谓了……只要她看不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就好,只要她能平安到达摩梭找到那个人便好。这样也不枉他跟随她一场。
“啪嗒——”
银闇整个人从马上跌落,他跌落在泥泞之中,脸上带着的人皮面具被沾污,露出青紫的一角,他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渐变得痉挛的右手,仿佛灵魂出窍,要浮在半空之中看狼狈脆弱蜷缩在地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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