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大之前一直低头坐在床板上,此时,他忽然抬头看了顾朝歌,勉力笑了一下:“顾大夫,你的确是个好姑娘,难怪阿柴……”难怪阿柴心慕你。
他想这么说,可是话顿在这里,说不下去了。
又是尴尬的沉默。
昨夜同他们一起逃命的少年,举着马刀迎向北胡骑兵的孤单背影,不仅仅是留在顾朝歌心中,也深深刻在李佑大心里。
他不止一次责备自己,为何当时挺身而出的不是自己,为何他没能保护好这个结义兄弟,为何……为何他当初要为了复仇选择做北胡的走狗,连累了阿柴。
“阿柴肯定没事的。”顾朝歌轻轻的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佑大,端着水盆转身走了出去。
初夏的风拂过顾朝歌的面颊,带着这片陌生土地的陌生气息,远远朝他们逃命奔来的那个方向望去,多么希望那个叫她“朝歌姐”的青年会骑着他的马挥手笑着出现。
“死亡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能忍受。
师父的这句话莫名在此刻浮现于脑海,这句顾朝歌以前很讨厌的话,如今却仿佛明白了一些。
她会向老天祈祷,阿柴还活着。
*
集庆。
“伊崔!伊之岚!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褚东垣暴怒的声音好似要掀翻集庆太守府。他刚打了一场胜仗,班师至集庆暂时休整,盔甲未脱,佩剑未卸,一脸战场上归来的煞气,走过的地方人人噤声,迎面的人纷纷躲避,生怕触了这位杀神的眉头。
“伊崔你小子混账!”
杀神直奔议事厅,数名士兵还有在值文吏试图阻拦,褚东垣一手抡飞一个,手不够用救拿脚踹,直到最后对上案桌后坐着的人。他一把提起伊崔衣领,狠狠一扔,直接将伊崔甩飞出去,背部撞到房柱上,“砰”的一声闷响。
“伊大人!”
“伊先生!”
“公子!”
“褚将军息怒!”
“什么大不了的仇恨需要同僚相残啊!”
褚东垣不耐烦地拔出剑,长剑一挥,试图靠近的大家纷纷退后两步。
“你们给我通通闪开!”褚东垣一把剑将所有人全部往门口逼去:“这是我和伊崔之间的事情,关你们屁事!老子现在生气得很,谁他m的都别惹老子!”
除非是在战时,鼓舞士气打击敌军必须,否则,褚东垣平时说话很少这样连爆粗口。
他显然是气急了。
“诸位先出去吧,褚将和我要谈的是私事,无碍的。”伊崔开口,褚东垣回头,见这小子扶着柱子,竟然站了起来。他往伊崔以前无力的右腿处一瞥,很快发现了伊崔如今两腿着力方式的改变。于是禁不住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嘲讽道:“能耐啊,自个的腿好了,人就不要了!”
伊崔当然知道褚东垣所指的“人”是谁。
他本可以辩解说,他已经请盛三的兄弟们去北胡的地方寻找顾朝歌。顾朝歌的被掳并非他的责任,君上的眼疾严重,顾朝歌非去不可,谁也想不到会出北胡的斥候这件事。究其原因,卫尚才应该对此负些责任。
然而,伊崔什么也没有辩解。
他低下头来承认:“是我的错。”
“砰!”
褚东垣毫不犹豫地挥拳砸向伊崔的脸。
“你他娘的当时怎么答应我的!”
“砰!”
又是用尽全力的一拳,砸向伊崔柔软的腹部。
鲜血从伊崔的嘴角的鼻子里缓缓流出。他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什么态度,以为受我几拳就是赎罪了,啊?想得美!”
“砰!”
褚东垣一胳膊肘狠狠撞击伊崔的胸口。
“快把他们拉开!”
不知道是谁最先喊出的这一句,老实待在门外的众人一看转瞬之间,弱不禁风的伊大人已经连挨三拳,被打得吐血,眼看再来两拳人就要不行了,大家乱糟糟纷纷跑进去拉架。文吏们不是褚东垣的对手,士兵们连忙拨开众人,四五个人一人拽住褚东垣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再加一个抬脑袋的,将褚东垣扛在肩膀上,强行扛了出去。
“放开我,你们这些小子,想违抗长官吗!”褚东垣挣扎着怒吼。
而屋中众人一见伊崔鼻青脸肿直流血,打在胸口和肚子上的拳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纷纷都慌了:“大夫,快请大夫!”
盛三拔腿就跑:“我亲自去请,马上回来!”
“我无事,一点小伤而已。”伊崔抹了一把嘴角,企图拨开众人坐起来,结果胸口一阵剧痛又躺回去。
于是大伙更慌了。
前方还打着仗呢,随着对方连吃败仗,红巾军的战线是越拉越长,打算给大靖方面来个包饺子的!伊大人这边万一倒下了,谁来替他指挥军资啊!
这、这、这延误军机的责任,谁也担不起!
众人手忙脚乱,如无头苍蝇一样瞎转,不知道是先该扶起伊崔,还是先瞧瞧他的伤口。
“不许动他。”一个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回头,认得是顾朝歌的小徒弟,每天给伊崔治腿的阿岩。阿岩站在那儿,认真地解释:“姐姐说,如果内里有损,冒然移动会加重伤势。”
“那、那、那就不移动?”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去碰伊崔了。
“阿岩!混账小子!你哪边的!”褚东垣在外头吼道。他将胆敢架走他的几个士兵一顿暴揍,如果不是被另外几个士兵拉着,他就又要冲进来接着对伊崔下手。
他这次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
北胡人什么德性,他比后方的这些文吏更清楚,因此对顾朝歌能回来所报的希望更小。
他是真想把伊崔打死,给师妹陪葬。
*
“下雨了。”
初夏的天气反复无常,顾朝歌拢了拢蓑衣,看了一眼驴车中的李佑大:“是暴雨呢,路滑,雨停了再走吧。”
李佑大抱着刀,戴上斗笠,探出半个头张望了一下,对着顾朝歌指了一个方向:“走那边,好躲。”
顾朝歌点点头,甩开鞭子赶她的小驴。北胡的马高壮腿长跑得快,同时也十分打眼,他们到了一个大的城镇之后,就在集市上把马卖了,换成驴车和银钱、衣物。顾朝歌是真正逃出来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唯一的那把伊崔送她的鱼皮匕首,还插进了隆巴达的脑子里。
说起来,小王子巴撒应该很高兴看到这个意外的成果吧,不过隆巴达一死,谁来领北胡打仗呢?听说红巾军最近都打得很顺,想来有北胡忙着内乱的原因吧。
李佑大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顾朝歌如今驾驴车已经驾得很熟练,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北胡控制的地方,可是仍在大靖的统治范围之内。所到之处,到处都是混乱,有自己人造成的,官府造成的,盗匪造成的,很少是打仗的原因。不过听说,红巾军很快就要打来了。
可是顾朝歌并不觉得高兴,两方相争意味着死亡和混乱,她为了安全不得不避开可能成为战场的各个战略重镇。她曾想过向红巾军送信,又怕被大靖或者石威方面的人截住。隆巴达死了,北胡汗王只想拿她的心肝烤了下酒呢。
于是李佑大建议,避开大路,专走穷乡僻壤以躲避战事和追兵。由他直接送她回集庆,听说那里是红巾军目前的大本营,到了那里,她一定一切安全。
“那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回老家了。”李佑大笑着说。
顾朝歌好奇问他老家是哪儿,回去做什么。
李佑大说,种田而已。
“阿柴的娘和妹妹还留在乡下,他家的田分布散,女人不好种,我得去帮忙。”李佑大摸着胳膊上绑得严实的白布,望着远方,嗫嚅着对未来的打算。
顾朝歌想,他对阿柴的愧疚一辈子都抹不去。
她也是。
*
“一个被鞑子押着的汉女?”北胡汗王霸占的城中,一户小院的人家给远道而来的汉子们递上水碗,让他们歇歇脚,同时听这群不要命的茶贩们说着东边的消息。听到东边红巾军节节胜利,这家的家主激动起来,随口之间便漏了口风。
“是啊,是隔壁巷子的陈家人接待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那女的是个大夫,给大汗治病的。”嘴巴上说不清楚,其实却说了更多消息,家主一边念叨着汉人怎么能给胡人治病,一边又说这姑娘肯定是被逼的,可怜啊。
茶贩们彼此对视几眼,心里有六成相信这个姑娘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千里迢迢跑来,伪装成茶贩,费尽心思沿路打听,如今终于有了些确切消息,这些盛三的旧友心中有了几分欣喜,不过他们知道此时最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哦?这姑娘长得漂不漂亮,叫什么名?该不会被鞑子的大汗收作宠妾了吧?”
“听说是叫顾什么,具体我也不清楚,还得去问陈家,”这家的家主挠了挠脑袋,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不过前些日子听说跑了俘虏,追兵晚上连夜追都没追上,大伙都说是那姑娘跑了类!”
有时候小道消息未必不准。
北胡身为占领者,人数稀少,又要享受汉人的奢侈生活,不得不仰仗汉人服侍,所以,北胡的很多事情其实汉人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然后再偷偷和家人分享。家人和邻居分享,邻居再和邻居分享,这城的百姓们因为被胡人占领而互相抱团,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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