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记忆在胤礽脑海里翻阅,一阵暑热尚存的晚风掠过胤礽脸面,就像是生怕他忘了,立秋初始,秋老虎的炽热还在耀武扬威。
怎么会忘了呢?此去行宫探望,才刚一和皇阿玛打了个照面请了安,还没来得及表孝尽责,皇阿玛就以“见圣体未宁、天颜清减,却略无忧戚之意见于词色,胤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遂下令胤礽立即先回京师。
若说被皇阿玛实打实冤枉了,胤礽不敢出此诳语。毕竟当时的自己年轻气盛,皇阿玛病重的消息传来,再加上叔姥爷索额图送回来的误导密函,胤礽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掌帝玺,统帅三军,成为新一代大清君主。
莫说手下亲信们欢欣鼓舞,就连胤礽自己都有些神魂颠倒,言谈举止间确实轻狂闪现,少了警惕,丢了稳当。胤礽的一举一动向来在皇帝的控制中,人还没来到跟前,皇帝却已把儿子的跃跃欲试听到了耳里,反感的情绪早已在心底埋下恶种。
当然,胤礽的激动远不至于威势逼人、猖狂放肆。只不过在这种敏感时期,点滴都会被放大,更何况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会抓住时机夸大、渲染,甚至是表演出一系列胤礽名为探病、实则取皇帝而代之的种种行为。
心静自然凉,胤礽这会儿倒真是犯不着计较秋老虎,反倒是要多斟酌自己的大哥胤禔。此去行宫的途中,胤禔倒真是费尽心思为自己排演了一幕荒唐放肆、急不可耐。
从胤禔身后站着明珠,自己身后站着索额图,明珠与索额图的明争暗斗就演变成了皇长子与皇太子的争锋相对。自己第一次被废黜时,胤禔就被囚禁了,至死方休。
想想自己与胤禔也是斗了多少年,结果却不是谁赢谁输,反而双双落败。恨胤禔,恨之入骨,一直恨到皇阿玛薨逝,恨到四弟登基。
年号换做雍正后,胤礽不恨胤禔了。幡然醒悟间,他看懂了皇阿玛。与其说皇阿玛乐见其成明珠与索额图上蹿下跳,倒不如说精于稳坐皇位的皇阿玛不只是愿意,甚至是纵容胤禔挑衅自己皇太子的地位。
风暴中心从来就是风平浪静的,那里属于高高在上的皇阿玛。而自己与胤禔一直都挣扎在那一圈圈狂乱的风暴中,努力靠近难以企及的中心。
唤来站立不远处护卫自己的毓庆宫侍卫长耀格,胤礽低声吩咐道:“我要你只带七名侍卫随我与三弟抄偏僻近道尽快赶到皇阿玛的行宫,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毓庆宫最值得胤礽信任的人,莫过于眼前二十四岁的耀格了。耀格是叔姥爷索额图长子格尔芬的二子,康熙十八年,胤礽住进毓庆宫时,耀格就陪在了他身边。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被囚禁处死时,为了保住胤礽,耀格担下了罪名也被处死了。一废胤礽时,格尔芬也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想到这,胤礽心里涌过酸楚,“不打紧,只要三弟安全就可,我倒是好说。”
耀格迟疑片刻,实话实说,“不到七成的把握,臣下无能。”
抬眸看向胤礽的一刻,遗憾划过耀格的眼海,“有他在,必定是九成,可惜。”
胤礽往耀格肩上给了一拳,轻笑有声,“你又来了,我还就不信,他比你强?”
早听耀格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败在一位同龄人的手上,向来对自己的武学骑射自信满满的人,居然还能心服口服地钦佩别人,倒真是让胤礽记住了有这一号人物。
步履从容行出咸安宫,胤礽回头朝耀格调侃了两句,“回头我三顾茅庐给你把人请来,给他个副侍卫长?”
耀格却是一脸认真,“他若愿意来毓庆宫,他做侍卫长,我听他的。不过,他那性子说成是脱缰的野马、世外的闲人,也不为过。”
胤礽扭头前行,抉择分明,“毓庆宫又不是驯马场,现成的良驹多的是,用不着散漫的野马。有你就足够,我只信你,比起那脱缰的九成,我还就要你这谦逊的七成。”
夜,说来就来,蹑手蹑脚。熟悉的路径,一成不变的黑幕,胤礽的脚步略微加快,嘴角勾起弧度,眼底暗淡讽刺。
“胤禔,大哥,我们兄弟俩非要这般不死不休地斗吗?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第2章 长子长兄
一望无际的草原,碧草野花,蓝天白云,处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不胜收。
目眩神迷的金光笼罩四野,大大小小的驻军营帐犹如草原上盛开的花朵,在光芒中恣意徜徉。
胤禔手里的缰绳一收紧,胯-下-的黑骏四蹄戛然止步,马头扬起朝天响亮嘶鸣。随着胤禔松开缰绳,马头低垂,粗气急喘,繁密的尾毛畅快地猛甩了几下。
跳下马,胤禔朝着不远处站定的明珠走去,眼角颠颠笑意。若不是瞥见明珠过来,他还要接着练马。乌珠穆沁每年都要往京城送马,皇帝的御用马以及皇家侍卫的坐骑都是来自乌珠穆沁。这会儿来到原产地,怎么着也要亲自训出一匹钟爱的好马。
胤禔抬手招了招,护卫靠近身去,就听他响亮地吩咐道:“解了马鞍上的绳索,叫他们每人拾掇几块烂肉,扔去喂鹰。一个个都给我长记性了,我大清收留他们,居然还敢劫掠抢夺,下次可不就是割耳朵那么便宜的事儿了,那一堆烂肉就是他们的下场。”
二十来个缺了左耳的蒙古汉子,被驱逐着走到一具早已面目全非、血肉剥离的残躯跟前。个个脸色犹如被刷了一层白灰,瞳孔中除了惊惧再无别色。
遭噶尔丹偷袭战败后的喀尔喀部汗王携带家人以及残余部队、牧民逃入漠南草原,寻求大清的庇护。虽说清廷划出了部分草场收留难民,也提供日常所需的毡帐、牲畜、粮食等等。但实际上,这些援助顶多就是保障上层贵族的生活,而中下层的军士以及牧民能得到的不过零零星星,饿死、冻死的比比皆是。
于是乎,喀尔喀部的难民中,那些残兵败将形成各股乱匪,专门劫掠漠南草原的牧民、朝廷驿站,甚至漠南蒙古贵族的马畜衣物也难逃毒手。
而胤禔身后的这小撮劫匪就是其中之一,竟然胆大无畏到中途劫抢送往清军的粮草。胤禔闻之,当即点了一队兵马,急驰而去,原本乱匪们也没得手多少粮草,却让胤禔截住,杀了十几个,活下的这二十来个则被捆了回来。
自打皇长子胤禔随抚远大将军和硕裕亲王福全率军出古北口,浩浩荡荡奔赴草原。胤禔便是满怀雄心壮志,只等一遭遇噶尔丹,就挥师迎上,杀他个片甲不留,有来无回。
大清最近一次用兵,是四年前康熙二十五年清军两千余人围困雅克萨,勒令沙俄军投降,最终清军取胜。而这回一举集结十万大军迎战噶尔丹,不可谓一场大战。再者,裕亲王手里握有半数以上的主力军,而出喜峰口的安北大将军恭亲王常宁要略逊许多。皇帝把胤禔放到裕亲王身边,显见是给足了胤禔机会,胤禔也一直都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孰料,带着三万厄鲁特兵的噶尔丹在得知大清的坚决态度后,嚣张南下的势头及时收止,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今儿往南进上十几里,劫掠途经牧民,明儿又退回几里。后儿-东-突-抢两把,却又迂回西面,休整几日。
于此,裕亲王的大军没有与噶尔丹有过正面冲突,不过是先锋部队被动地跟着噶尔丹追来追去,意义不大。身为副将的胤禔几次请命前往先锋部队,恨不能亲自与厄鲁特兵杀上一回,但主将伯父裕亲王就是不松口。
皇帝把向来重视的皇长子交到自己手里,福全心知肚明皇帝的用意。往后的大将军必定是要授命胤禔的,保证胤禔安然无恙的前提下,要巧妙地助胤禔累积作战经验、提高军中威望、收获胜利勋章。带兵打仗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身边放着这么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着实让福全为难。
当然,至关重要的还是,这场战役是皇帝亲征,一切调度都是皇帝说了算。信使每天来回奔波在皇帝驻跸的行宫与大军驻营地之间,福全也是听命而为。
只可惜,胤禔就像是一头磨尖利角的斗牛,天天困在营地,满腔的热血就要被躁狂泄光。再不找点动力激励一番,他可真就忍耐不下去了。
偏这时,这些乱匪撞进了他手里,倒叫他热血沸腾了起来。一帮子白眼狼,没我大清收留你们,早被噶尔丹灭在了漠北草原,居然跑我辖内打家劫舍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胤禔拿住他们的当场,箭无虚发,就狠狠过了把血腥的瘾。剩余的绑回营地,就当是慢慢消遣。手起刀落,二十几只耳朵齐刷刷掉地地那一刻,惨叫响彻营地,胤禔听在耳里就是美妙的天籁之声。
今儿一早,胤禔牵来自己的新坐骑,打算练练马。这帮俘虏的领头双手被绑,绳子的另一头就拴在了胤禔坐骑的马鞍上。胤禔挥鞭跑马,那名领头起初还跟着跑,没两下跌倒身体扑地,就这样一直被拖了一圈又一圈。
人什么时候断了气,早已不重要,原本就是往死了拖。马蹄所经之地,青草、野花沾染血肉,空气中弥散开恐惧与悲凉。
胤禔走到目前担任军中参赞的明珠跟前,手里耍弄着马鞭,得意洋洋,“叔姥爷,怎么不凑近些瞧瞧我的新马?乌珠穆沁不愧是名马的产地,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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