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紫衣郎君的陪伴,圣女头一次觉得即使住在这个凄清阴冷的月宫里也不再孤独寂寞。可是仙凡殊途,身为一个凡人又岂能在仙宫长久的待下去呢?
可是圣女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已经孤独的在月宫生活了二十年,她太想有一个人能陪伴在她身边。她打算违犯天界的规条,冒着天神的震怒也要将这位紫衣郎君留在月宫,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采薇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紫色圆领袍,忽然道:“这位圣女敢于违抗天条的勇气固然可嘉,只是她既要留这位凡人永在月宫,难道不需要先问问这位紫衣郎君的意思,万一人家不想待在这仙宫,一心想要重回故国呢?”
天皇又饮了一杯酒,才缓缓道:“周君说的也是,若是那……”
“如果周君是那紫衣郎君,会做何选择?”
“是留在圣女的身边,永享仙福,还是……”
采薇揉了揉额头,略一犹豫,心下已有了决断。
“天皇陛下,听完您这个故事,我今晚也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您听。”
“话说在我大秦国,有一周公之女,因父母早亡,只得到京城的外祖母家寄人篱下……”
采薇将她这近十年来的人生娓娓道来,虽然已略过了许多,只挑了些要紧的来讲,可当她讲完时也已月到中天,幸好这亭子既有槅扇,又放了好几个火盆,倒也不冷。
她讲完后,纱帘后的天皇沉默了半晌,方才喟然叹道:“‘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想不到我同周君朝夕相处了近两个月,只看出那位马君是女扮男装,却想不到周君原来,竟也是女儿身?不是翩翩少年郎,而是临川王的王妃!”
采薇淡然一笑,也回她一句《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咱们彼此彼此,我给陛下讲了快两个月的故事,若非今日陛下明示,我又如何能想到,向来只有男子才能继位的天皇陛下竟也是个女儿身?”
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已隐约猜出为何这广明天皇身为女子却仍是登上了天皇的宝座。
原来这扶桑国虽在极早的时候出过一两位女天皇,但也不过是个例,只有男性才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同大秦一样,若是天皇无男嗣,便是从其他旁支过继一个男嗣来继位,也不会传给亲生女儿。
然而广明天皇虽是皇女,可她的母亲和子皇后却不是一般的世家女子,而是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修忠的女儿。便是用大脚趾想也能猜到德川修忠把女儿嫁给后水天皇是何用意,不就是想生出一个有着自家血脉的外孙来做天皇吗?纵观史书,历代的权臣们都喜欢这么干。
可惜和子皇后临盆之时,后水天皇已先一步驾鹤西去,为了不让天皇的位子落到他人头上,大权在握的德川修忠干脆就给刚刚诞生的外孙女改了个性,谎称和子皇后诞下的是一位小皇子,还在襁褓之时就立她做了天皇。
就如这位天皇刚刚在故事里说的那样,生而不久,因生而不凡便被天神选为神宫中的圣女。广明天皇在故事里恢复了她自己的女性身份,可是真正的现实却是,她一直女扮男装生活了二十年。
难怪这位天皇面前总是垂着一道厚厚的帘幕,不愿让人一睹他的尊容;难怪都二十岁了却未娶妻,后宫里连一个更衣女御都没有;难怪她的嗓音一直是沙哑低沉,想是用什么药弄坏了嗓子,好让人再听不出她本来的女儿声音。
一想到这二十年来,明明是女儿身却只能用男人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上,采薇忽然有些难过。她自己女扮男装,是为了出行方便,不用受因那一身女装而来的种种世俗羁绊,是她的自由选择。
可是帘幕后的那位女子呢?她身上这身男装,却是她的亲外公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强逼她穿在身上,一穿就穿了二十年,让她既不能如寻常女子一样去嫁人生子,也做不到像个男子那样娶妻纳妾。
“‘高处不胜寒!’陛下这些年身居月宫,想来……”采薇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天皇慢慢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周君,我已把我此生最大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你,所以——”
“无论你愿不愿意,朕都会将你留下来!”
采薇蹙眉道:“即使我是女子?”
天皇忽然笑道:“你是女子的身份,岂不更好?朕只能有皇后而不是皇夫,你是女子反倒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我身边。可以给我讲一辈子的故事,这样难道不好吗?”
采薇一字一顿地道:“天皇觉得好,可是我却不愿意!”
“我既不愿意留在这里,更不是你故事里的什么紫衣郎君,我是大秦临川王殿下的王妃,还请陛下不要忘了我这一重身份?”
“你是王妃又如何?你们大秦现在正在和金人打仗,就算你的夫君还活着,他也不会知道你现在是在扶桑朕的御所里,他只会以为你已经去到了西兰国。”
采薇眉心微动,“陛下是怎么知道我原本是想去西兰国的?”
“丰田家的那些废物,朕交待给他们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让那些护送你的人逃了,好在他们倒不敢欺瞒。德川将军虽然不喜欢我参政,要朕专心修行学问和精通和歌,但他并不介意帮朕抓几个汉人。”
“除了还少一个人外,你其他的护卫已经全被德川将军抓到了,他们的嘴很硬,无论怎么审问都不肯吐露你的身份,只是说你们是要去西兰国的商船。”
“至于那一个没抓到的护卫,应该就是今天混进御所的那个刺客吧?”
“就算他逃了,可是他也带不走你,朕总会抓到他的。只要朕严密封锁你在扶桑的一切消息,那么你的夫君就不会来救你。”
采薇的手心忽然渗出冷汗,如果广明天皇当真说到做到,那么光是等秦斐发现她并不在西兰国,就至少要花近一年的时间。
不行,她绝不能等那么久,无论如何,她要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就算孤守月宫的圣女再可怜,她也不愿伴在她身边。
因为这所谓的仙宫,压根就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园还有她所爱的人,都在海的那一端。
☆、第256章
采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被一个女人给囚禁起来,还是为了这么一个看似有些荒谬的缘故。
自从那天晚上和天皇在花阴亭吃了一顿晚饭之后,天皇陛下一声令下,采薇这位“紫衣郎君”当晚就被请进了天皇所居宫室的偏殿,自此之后,再也没放她回去和马莉同住。被强令从早到晚的陪在天皇身边,或是给她讲故事也好,或者听她唱和歌也罢,反正就是得待在天皇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广明天皇先还担心这位大秦的临川王妃会闹闹脾气,从此闭口不言、宁死不从什么的,谁知人家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让挪地方就挪地方,让她讲故事就讲故事,在自己面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放松一些,时不时的指出自己所作和歌中某些诗句的用词不妥之处。
采薇越是这么既来之,则安之,天皇心中除了欢喜外就越是不安,对她的种种防范反倒更加严密,连马莉的面也不让她见,生怕她用些什么法子把消息走漏了出去。
采薇却仍是不恼,淡淡笑着问广明天皇,“我不见马莉倒也不打紧,可是陛下这么多天都不再召见她,难道就不想再听西洋故事了吗?”
天皇仍然隐在重重帘幕之后,沙哑着嗓子道:“反正她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听与不听都没什么要紧,我还是更想听周君讲那位孙大官人的故事,想不到这续集比起前面的更精彩呢!”
原来采薇在用一个故事征服了广明天皇那颗爱听故事的心之后,懒得每天都编新鲜故事给她听,嫌太费脑子,可要是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大秦故事讲给她听吧,又怕回头会被移花接木说成是他们扶桑千年流传下来的传说。
倒也不是她小人之心,实在是先前大秦慷慨大方地传给了高利和扶桑这两个属国不少好东西,谁知道这两个徒弟学了去,学着学着就不承认是师傅教给他的了,想要自以门派。这其中尤其以高利最为无耻,不但把端午节说成是他们的,还说孔子西子李时珍等等大秦的名人全都是他们高利人。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采薇哪还敢再把自已国中的各种小说故事说给她知道,这些可都是祖先传下来的宝贵文学遗产,她可不能当败家子,全都说给外人知道。干脆就把秦斐曾说给她当笑话听的那位孙右相的种种风流事迹、猎艳奇谈拼拼凑凑,其间再加上些后宅间的鸡毛蒜皮、争风吃醋,每天给天皇讲上一段,把每日一则的短篇小故事给换成了每天讲一章的长篇评书。
因她讲得生动,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世情故事,天皇因从未经见过,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每天都等着她讲下一章。
采薇也怕这位天皇可别为了听故事一直留着她们不放,先前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便把这故事给完结了。谁知道故事听完了,天皇说答应她们的事儿还没办完,不许走。
再住了没两天,仇五找进来,天皇跟她一摊牌,采薇见一时半会还是走不了,懒得另起炉灶编个新故事,直接把刚被她完结的故事重又拎出来接着开讲续集——主角他儿子的故事,不仅转折神妙,情节更是匪夷所思,听得那广明天皇是更加食髓知味,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