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划龙舟之前可是再三叮嘱过她,他不在席间的时候绝不能随意离开这设宴的凉殿,难道是孙雪媚又用什么鬼法子把她带走了?
香橙愣了一下才道:“回殿下,王妃是和颖川太妃一道,结伴更衣去了,命奴婢跟您回禀一声。”
一听她是和颖川太妃一道,秦斐先就松了一口气,跟着又极不是滋味起来,难怪这丫头又不听自己的话,原来是被差一点当成她婆婆的表姑给召唤走了。
他越想越觉得堵得慌,坐立不安地在席间坐了半盏茶的功夫,见采薇和他嫡母二人还未回来,再也忍耐不住,索性起身借口更衣溜出去找他媳妇去了。
此番的端午节宴为了要看一众王孙子弟在大明池里赛龙舟,便将宴席设在了大明池畔的明台之上的凉殿里,所谓的凉殿,也不过是在明台上盖了个极大的四角亭子罢了,并没有什么更衣的地方。
若要更衣,男子的更衣之所设在明台东边的望青轩,女子的更衣之处则在西边桃花林里的桃夭阁,离明台虽不怎么远,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极是回旋曲折,平白绕了不少路。
秦斐正在那一片桃林里左拐右绕地快步而行,忽然见路旁左首边的一树绿叶里露出一抹蓝色的衣角来。
☆、第一百九十七回
采薇今日正是穿了一身蓝色的衫裙,秦斐心中一喜,忙走下小路,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然而还未到近前,一等他看见那桃树下背影的全貌,他就知道那女子并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想见到的那个女人。
他立时转身便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幽幽地道:“斐弟,你我一别经年,难道你还是不愿见我吗?”
秦斐想了想,到底还是立住脚步,转过身来,对着那女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侄儿秦斐见过皇贵妃婶婶,侄儿是来寻我家王妃的,不知婶婶可见到我那王妃周氏不曾?”
孙雪媚红唇轻绽,自嘲般地道:“‘婶婶’?你如今竟然叫我‘婶婶’?”
她如雪般的容颜忽然露出一抹隐隐的哀伤之色,喃喃道:“你以前从来都是喊我媚姐姐的,那个时候你总是媚姐姐长,媚姐姐短……,斐弟,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有多少次,我午夜梦回,都是被你这一声媚姐姐给唤醒的吗?”
秦斐两道剑眉几乎纠成一团,他黑着脸道:“还请皇贵妃婶婶慎言,婶婶虽也是侄儿的表姐,但您如今既做了我皇上叔叔的皇贵妃,侄儿自然当敬称您为婶婶才对,岂可再如少年时那样不知分寸,还请婶婶也别再用当年的旧称来唤侄儿,这宫里人多口杂,万一给人听到了,便是婶婶不怕皇上叔叔误会,侄儿却怕!”
孙雪媚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仍是自顾自地道:“斐弟,你可是还在怨我到底还是负了同你的约定,入了宫做了圣上的妃子?难道我便不知道我是绝不该私下再见你的吗?可是当年之事,若是不能当着你的面,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只怕我此时夜夜都会枕不安席,再也无法入眠,这八年来,我就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说得再情真意切,可秦斐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就知道这女人又在满嘴扯谎了。
八年前,十五岁的自己,虽说已得了个京城小霸王的混名,但任他在京城何等嚣张,在他内心深处,他仍是个没经过多少风浪,少不更事的青葱少年,他那双眼睛只能看得出明面儿哪些人是对他好,哪些人是对他坏,却并不能分辨出那些对他的亲切和善之人到底是真心待他好,还是别有所图。
直到他在外流浪三年,也算历尽世间艰辛,遍尝人生冷暖,他那双眼睛才慢慢地能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间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眼前女子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没有半点时间流逝的痕迹,仍是如同当年一般媚丽无比,拥有这样一张保养极好的容颜的主人怎么可能会在这八年来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心中冷笑,也不说破,抱着双臂立在一边,他倒要看看这女人如今怎么巧舌如簧地替她自己开脱,而她如此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何?若她当真有心说明一切的话,五年前他就回京了,虽说极少进宫,但以她孙皇贵妃之能,若想见自己一面,应非难事,却为何选在此时,这里头该不会是另有文章?
因他心里这几点疑团,他这才耐着性子在这里听她胡扯。
就听孙雪媚道:“斐弟,时至今日,纵然我对你仍是……,却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再不敢存着那些不该有的情份。可是当年,我确是真心喜欢你的,只可恨我父亲爱慕虚荣硬是要将我送入宫中,可我心里头只有一个你,我这才想要同你私奔而去。”
“可不想陪在我身边十几年的贴身丫鬟竟然出卖了我,她那天见我收拾东西,察觉有异,便故意套我的话,我一向视她们如同姐妹一般,话里不慎露了些将要远行的意思出来,谁知她们竟去告诉了我父亲知道。我父亲立时便派了二十个丫鬟婆子到我房里,将我看守得插翅难飞。”
“我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入宫中,我本是宁死不从的,可却奈不过我母亲以死相逼,只得含泪上了进宫的马车。我一直不知道那晚我家府上的家丁对你做了些什么,我身边再没一个贴心的人,什么关于你的消息我都打听不到,直到你离开京城,我才知道当日你竟被那起子狗奴才打得——”
“你这一去便是三年,期间半点音讯都没有。你知道我先前是从不信佛的,可是在那三年里我信了,我捐了大笔的布施给京城中各大寺院庵堂,我每晚因担心你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披衣起来打座念经,只为求佛祖保佑你定要平安无事,安然回京!”
“许是佛祖听到了我的祈愿,你终于平安归来,你不知道我听到你平安回来的消息,心里头有多高兴,我当时可有多想见你,却又害怕见你,不敢见你。”
“你不在京城,我夜不安枕,不想你平安回来了,我却仍是纠结得夜不能眠,好容易盼到你进一回宫,圣上又命人看得我极紧,害我半点也找不到机会能够单独见你一面。”
“那婶婶今日又是如何见到侄儿的呢?”秦斐冷声问道。
“这还不是因为你如今已娶了王妃的缘故!”孙雪媚无限感伤地说道。
“其实你刚娶亲的时候,圣上仍是防我的紧,但是自从你陪着周氏去西山别院住了一个月,且回来后对她百般体贴恩爱,尤其是上一回她跌晕了过去,你竟那样紧张她,想是见你那样在乎周氏,圣上才消了对你我过去的心结,我这才能找个空子偷来见你一面。”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的“斐弟”,秦斐却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婶婶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请恕侄儿告退。”
孙雪媚忙道:“等等!斐弟,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你如今的身体之疾归根结底还是由我而起,都是我不好,累你变成如今这样,连个子嗣都——”
“事到如今,我便是再怎么跟你忏悔也是于事无补,我……我只想问你一句,都是我害你变成如今这样,斐弟,你,你可怨我?”
☆、第一百九十八回
秦斐淡淡地道:“婶婶多虑了,您始终是侄儿的长辈,侄儿又怎敢对长辈心怀怨恨之心。”
孙雪媚目露失望之色,“你既这样说,可见在你心里仍是在怨我的对不对?”
秦斐看着午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落在细长的桃叶上,两只玉色蝴蝶在枝叶间翩翩飞舞,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明媚耀眼,可是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却是他人生中从未曾有的漆黑暗夜。
八年前甫知自己竟被最亲近的“媚姐姐”背叛时,他心中汹涌的恨意几可说是翻江倒海。
那时的孙雪媚对他来说,何止是他的“媚姐姐”,简直是他之前十五年一片惨淡灰暗的人生里唯一出现的一抹亮色与温暖,可谁知他无比信赖依恋的“媚姐姐”接近他、温暖他的唯一目的却只是为了要从根子上毁了他!
这让他如何能不恨?
然而孙雪媚不知道的是,他秦斐现下说不恨,是因为他如今是真的不恨了,他心里那些对她曾经的怨恨之情,如同他对她昔日的感情,都早已烟消云散。
过去他恨这个女人,是因为他曾那样的信赖依恋于她,所以在被背叛欺骗之后才会那样的恨意滔天。
而如今,他心里对她的情份已经半点不剩,无论这位“媚姐姐”是哭也罢,笑也好,她都再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能够真正伤害一个人的心的,只能是他的至亲至爱之人,而绝不是他的敌人,因为没有了爱,又何来的恨呢?
孙雪媚紧盯着秦斐的眼睛,却没能从他的神色中找出一丝自己希望看见的神情。
她的心里渐渐涌起一层不安,她上前一步,颤声问道:“斐弟,你,你是不是真的对那周氏动了真情,就像你当年对我一样?”
孙雪媚急切地看着秦斐,等待着他的答案。若他点头说是,那她绝饶不了周采薇那个狐狸精,若他说不是,那他近来又为何待那周氏如此之好,是另有原因,还是只是为了故意气她,好让她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