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里,她听到无数的嘲笑,几乎都要使耳朵长出老茧;这三天里,她受到无数的白眼,她甚至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她甚至已经忘记了,当时受到第一声嘲笑和地一记白眼,是来自于谁?自己当初是否痛苦过,是否害怕过,是否欲辩无言过。
徐玉人在这三天里也去找过刘氏。但是,即使是关着门扉,阿徐也能听到里面的争吵。
“你还为那妖女说话!你知不知道她毁了你的好姻缘!”一向温婉贤淑的刘氏,也不再低声细语。
“娘!”和蔼可亲,单纯可爱的妹妹也为了她争吵。
那娘呢,她躺在床上,可有人照顾……
阿徐无力的躺在地上,想要忘记这一切。但是越想要忘记,那一切,如同魔鬼一般缠着她,向她的脖子伸出了锁链,勒得她喘不过气。她躺在地上,像只濒死的狗,苟延残喘。
突然,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绣花鞋,不算精致,白底布面的,阿徐抬头,正瞧见剪月的脸。
“你不必在这跪着了……”她说道,好像在斟酌言词,最后她蹲下来了,不如刚才那般居高临下,她撇了撇嘴,“老爷夫人的意思是,要把你打发了,不必总在一个屋里瞧着窝心。”
“你知道西街铁匠的大儿子昨儿个刚没了吗?”她一顿,“也就他家愿意要你了。”
阿徐闭起眼,剪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对了,叫你过几日就过去了。”剪月一叹,“守望门寡是苦了点,总比在这儿强。”
剪月说完一低头,刚好瞧见阿徐躺在地上,紧闭着的双眼,滚出豆粒大的泪珠。剪月一愣,又是一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当眼泪流干的时候,眼睛有些涩涩的,就连睁眼,都有些困难。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阿徐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跪久了,双腿麻木,才一站起来,就摔了下去。刚好压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哎哟喂,我呸!”身后那人抽回自己的脚,还顺带踢了阿徐一脚,“真晦气!”
疼痛感很快散去,阿徐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直。她扶着手边的东西,踉踉跄跄回了自家的小屋子。阿徐扶着秋院破旧的门扉,门扉吱呀一声,发出破旧的呻-吟声。
阿徐从抽屉里摸出了火折子,点亮了蜡烛,躺在床上的宁氏才喊了一声:“是谁?是我家阿徐吗?”
阿徐一叹,清了清嗓子,大声答道:“是我,我是阿徐。”
宁氏又往这个方向喊了一声:“是谁?怎么不答应啊?”
阿徐取了桌上那个裂了个口子的瓷碗,给宁氏打了一碗水,递给她,在她耳边说:“喝水,娘。”
宁氏这才接过水,摇摇头说:“阿徐你怎么不答应呢。”
阿徐笑笑,没说话。在宁氏床头坐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声音细如蚊吟:“娘,我给配了人家了。”
宁氏一脸迷茫,“你说夫人怎么了?”
阿徐在脸上拉扯出一个笑容,拍拍自己的胸脯,大声对宁氏说:“我,要嫁人了,嫁人。”
宁氏终于听懂,连忙点头,瘦得只剩一层枯皮的手捉着阿徐的衣角“是哪家的公子?做妻还是做妾?庶出还是嫡出?”
阿徐一愣,她偏过头去,望向烛光,大声说:“是王御史家的公子,庶出的,做妻。”
宁氏喜上眉梢,连平日里苍白如纸的脸,都似乎有了几分血色。
“好!好!”她拉过阿徐的手,拍了拍,“你要谢谢老爷,他始终是疼你的。天底下有哪一个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阿徐一时哽咽。
☆、第八章 黑白
“收拾好了没?”剪月在门外喊了一声。阿徐才慢慢从门里挪了出来。看见剪月急切的目光,阿徐才微微点头。
“你就这么点东西?”剪月望向了阿徐手里的两只布包,空落落的,像是阿徐这个人一样,瘪了的。剪月撇了撇嘴,“你这是嫁人,你想明白没有?怎么连块红布头也没有?”
阿徐拍拍其中一只布包,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算是应答。剪月冷哼,扯过其中一只布包,打头阵走了。阿徐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天越发阴沉了,云积压着,黑压压的。天气却越发闷热,让人心里燥得慌。她抬头看天,讷讷地说:“第一场夏雨要来了。”
“那又怎样?”剪月嗤笑,“天要下雨,你得嫁人,你以为逃得掉吗?”
阿徐低下头来看路了。照例从后门出去,七拐八拐绕进了一个小胡同。
剪月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地说:“其实也不太远,瞧见没,就前面那家挂白布的。”
阿徐不答。
剪月又自说自话,“对了,就算不远,你也别回来……你看看你把小姐和夫人害成什么样了。”
阿徐步子一顿,恰巧停在胡同拐角处,不走了。剪月听见了背后的动静,转身看着阿徐,“怎么着,你还想回家省亲?”
阿徐低着头,剪月费了好大得劲才听清她嘴里的支支吾吾:“我娘怎么办?”
“你娘?”剪月思考了一下,“你问问你夫家愿不愿意收吧,实在不愿意,我和小姐说说,就养在徐府里,一个下人,徐府还是养得起的。”
阿徐想要说什么,动了动嘴皮子,始终还是一句没说出来。突然,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哟,这家到底是办红喜事还是白喜事啊?”这正是阿徐去洗衣服时时有见到的吴大娘的声音。
“哼。”又是熟悉的嗓音。“你还不知道?红白喜事一起办,活活守个望门寡。”
阿徐往胡同里缩了一缩,把自己的影子藏进了胡同的巷道里。
“那真是可怜了。”吴大娘又多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姑娘?”
周嫂子冷哼,“就是那个阿徐。我算明白了,这姑娘这么水灵怎么就在徐府里不得宠,原来啊是祸水命!真是晦气啊!”
吴大娘叹气道:“那当初还不如跟了你家小子。”
“现在我还不稀罕呢!”周嫂子打断她,“别晦气了,给老不死的贵族做妾,只怕都没人要!要不也不会如今嫁来冲喜了!”
剪月听到这里,回头一看,阿徐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滴一滴的雨水,从天而落,大滴大滴的,像是珠子散落一地。
“哎哟,下雨了!衣服还没收呢!”周嫂子突然喊了一声。
周嫂子和吴大娘还没跑出去一截,刚拐进胡同,就和阿徐碰了个照面。周嫂子吓得往后一退。
剪月双手叠在胸前,冷笑道:“刚才不是说的很开心,怎么着,现在怕了?”
周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还嘴硬:“又没说你,你管什么闲事……”
“所以说——说我就可以吗?”
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阿徐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让人听不出喜怒。
周嫂子一抬头,正好望见阿徐寒冷的目光。她的眸子,黑的深不见底。她面无表情,不像在生气,更不在笑,确切的说来,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寒冷,彻骨的寒冷。意外地,周嫂子在这闷热的夏日里,打了个寒颤。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
阿徐冷冷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居然转身走了。
“喂……不,阿徐,你去哪?”
还是剪月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想去拉住阿徐,却拉了个空。
她的脚下像生了风,也像安了一个轮子,像是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像是在瓢泼的大雨中,在黑暗的雨幕中,望见了灯火一般,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雨下的更大了,雨湿透了阿徐的衣服,衣服像是涂了浆糊一样贴在身上,雨打在阿徐的睫毛上,水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不一会儿,阿徐就回到了徐府的后门。
阿徐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站在门前,望了望徐府的大门。距离不算太远,却是阿徐这辈子从未走过的路。她往前门的方向走去,可是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在这空隙,被甩得远远的剪月终于赶了上来,她一路小跑着,一边喊着:“你停下……”
就是这声呼喝打断了阿徐的沉思,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步子,浅浅一叹,往后门一钻,直直的往一个方向去了。
“你要回去拿东西,你跑错方向了!”剪月在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手挡雨一手小跑,朝着阿徐喊:“阿徐,那是大人的屋子的方向,你不能去啊!”
可是阿徐像是没听到一样。
剪月跑岔了气,连呼吸都痛,跑两步又走两步,才再跟上了阿徐。这时的阿徐已经跪在了大人的屋子前面,身边还围了几个丫鬟,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剪月在不远处终于从雨声中分辨出了她的声音:“阿徐是您的女儿啊大人!”
这样的声音几乎把剪月吓了一跳,记忆里她从未听到阿徐发出这样大的声音。记忆里的阿徐总是低声说话,低着头,或者默默地站着,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服。或者是后来站在玉人小姐的身边,虽然穿的华丽了一些,但是她总站在徐玉人的斜后方,默默地微笑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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