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将她拉住,竟仍搂在怀中。
怀真见他当着郭建仪,兀自如此,便低声道:“三爷!”
唐毅看她一眼,复凝眸看郭建仪:“我同怀真乃是夫妻,却有什么不妥当的?”
郭建仪挑了挑眉,道:“尚书大人恕罪,如何我听人说,怀真同你已经和离了?那和离书如今还在皇上手中,这会儿……只怕已递给宗正司复核了。”
唐毅并不知道怀真身上另藏着一份和离书之事,闻言色变,看一眼郭建仪,复看怀真,似要确认。
趁着他此刻恍惚,怀真忙挪步走开,方道:“不错,先前我在宫内,为表证实,便递交了一份于太上皇。”
唐毅只觉一口气转不过来,怀真垂头道:“如今多说无益了,三爷且去罢。”
郭建仪不发一言,冷眼旁观。
唐毅心中冰彻,半晌,方看一眼郭建仪,见他淡淡漠漠站在旁侧,又看怀真,却见她背对自己……此刻心中纵然有万语千言,却竟不能出口。
良久,唐毅只道:“你、且随我回府。”
怀真摇头:“我不回去。”
唐毅才要上前强带她走,不料郭建仪已经走到跟前儿,将他挡住,正色道:“三爷是礼部尚书,总该知道何为礼字?”
唐毅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冷道:“郭侍郎,是想要从中作梗么?”
郭建仪淡淡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想让三爷循礼而行罢了。”
唐毅见他挡在怀真跟前儿,虽在咫尺,却竟叫他不得见到无法近身,一时忍不住略生出几分怒意来:“我今日不想跟你啰嗦,你识相的,便速速让开。”
郭建仪一笑道:“不然如何,三爷想要动武不成?”
唐毅的手紧紧握起,他倒的确有这个意思,然而郭建仪不似他一般文武双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士,虽也略会些骑马射箭,不过强身健体而已,哪里能跟他匹敌?因此自然不能随意动手起来。
不料怀真听了,生恐果然有变,便自郭建仪身后转出,对唐毅低低道:“很不必为了我争执。三爷自是知道,今日纵然小表舅不在,我也是打定主意不会回去的了。”
唐毅难以按捺心头之火,喝道:“他是什么小表舅,他的心意你难道不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罢,猛出手攥住怀真手腕:“随我回府,不必跟闲杂人等多说。”
怀真叫道:“三爷!”
这刹那间,郭建仪抬手一拦,是想让他收手之意,不料唐毅本就强行按捺怒意,见他拦阻,不假思索地一挥,虽并不是有意,可怒意勃发之下,又哪里会是昔日打闹的情形?
他的手在郭建仪肩头一拍,郭建仪便觉胸口巨震,竟站不住脚,踉跄后退,腰便撞在桌子上,把几个杯盘撞翻,纷纷跌在地上。
唐毅一愣,没料到竟是这般,不由又惊又悔。
怀真也是大惊,见郭建仪面带痛色,便着力抽回手来,跑到郭建仪身边儿,竭力扶住,问道:“小表舅你如何了?”
郭建仪自有些胸闷难喘,后腰处又隐隐作痛,见怀真如此相问,却只摇头道:“不碍事。”撑着站稳了身形。
唐毅站在对面望着他两人,这一刻,心中一片空茫,复看见怀真担忧的眼神,唐毅深吸了口气,终于说道:“跟我回府。”
怀真摇头不语。唐毅顿了顿,方道:“我先前同你说的话,你全不放在心上?”
怀真咬了咬唇,只是默默看他。
谁知正在此刻,外间有人来到,见状不敢进门,只在门口禀告道:“夫人叫我来告知,门上有宫内的人来,说是皇上口谕,即刻火速相请唐尚书入宫。”
唐毅理也不理,只对上怀真的双眸,又道:“我再说一次,你随我回府。”
怀真嘴唇发颤,却终于道:“不。”
唐毅听她答完,轻轻一声笑,连连点头,末了说道:“你……好!想我唐毅……此生此世,几时曾对一个人这般……却不曾想……”
他并没有说完,只是极为缓慢地转过身去,将走一步,忽地想起一事,便抬手在怀中摸了会儿,掏出一个有些破损的信封,轻声道:“郭侍郎,这个……由你过目……告诉她罢。”说完之后,把那信封往旁边桌上一放,迈步出门去了。
郭建仪见他去了,不免疑惑,定了定神,觉得胸口并无异样,便走到桌边儿,把那信封拿起。
把外皮打量了会儿,才掏出里头的信笺,放在眼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之后,那脸色也飞快地雪白了。
怀真尚且不知如何,只仍在想唐毅方才临去之时的那个眼神,满心想要大哭一场,然而这本是自己决定的,求仁得仁,又说什么?何况父亲生死不知,还要再仔细想法子……当下只是死忍着,强做无事罢了。
又见郭建仪拿着那信,半天不言语,怀真便定了定神,问道:“是什么?”
郭建仪一抖,回头看向怀真,竟不能答。
却说唐毅出了内宅,往外而去,正好儿徐姥姥跟李贤淑听闻他们屋里头有些动静,便出门来看。
忽地见唐毅独自出来,神色不对,李贤淑先问道:“姑爷,是怎么了?”
唐毅不知如何回答,只红着眼。
徐姥姥在旁笑道:“莫不是……小两口儿的,拌了嘴呢?”
唐毅听了,复深吸一口气,便看着徐姥姥,复把袍子一撩,竟向着徐姥姥双膝跪倒。
李贤淑跟徐姥姥尽都大惊,不知如何,徐姥姥忙上前来:“这是在做什么?使不得,快起来……”
因素来知道唐毅名头,虽然同怀真结了亲,在徐姥姥一干人等心目中犹自如天神一般,见状,几乎也要给唐毅跪了下去。
唐毅扶着徐姥姥的手,道:“请姥姥受我一拜,并不为了别的,权当是我……代替霍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一声“霍儿”,再也说不下去,只放下手来,竟俯身下去,于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徐姥姥原本还不知如何,正想死命拉他起来,猛然间听到后面一句,顿时一震。
李贤淑还不知怎地,只顾拉着说道:“什么道理的!土娃给他奶奶磕头,自然是他的本分,哪里要你替他了?”原本并不觉着如何,等这话说出口来,才品出一丝异样来,不由也顿住了。
这会儿唐毅抬起头来,看向徐姥姥。
徐姥姥已有些魂不附体,哆哆嗦嗦,眼望着他,小心问道:“你、你莫非是说……土娃、土娃他……”话还没有说完,眼中的泪早就刷地涌了出来。
李贤淑也回味过来,却猛地摇头,只顾强笑道:“娘别瞎说八道!土娃在新罗打仗……好端端地呢……你瞎说……”
颤声说了一句,心底却早就怕的按捺不住,泪一涌而出,气都喘不平了,只冲上前抓住唐毅:“姑爷你说一句话……土娃……没事儿的呢……”
唐毅微微闭了闭眼,眼中坠下泪来,终于沉声说道:“李霍,在新罗海宁湾一战中,已经殉国。求老人家……跟岳母保重。”说完,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疾步去了!
李贤淑听见“殉国”两个字,只觉得神魂都不在了,若不是丫头扶着,早就跌厥过去。
徐姥姥早就明白过来,此刻已经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扶着栏杆,哀哀哭道:“我……我的孙儿……”
忽地听丫头叫道:“奶奶!奶奶!”两人抬头看去,却见在对面廊下,应玉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渐渐地,已至黄昏。烛光摇曳,室内众人无声。
郭建仪,应佩,怀真,徐姥姥,李贤淑……皆都在座,除了应玉仍在里屋躺着,先前她晕厥过去,即刻传了大夫过来,喂着药,才又昏睡了。
应佩拿了那一封信笺,慢慢展开来。
因徐姥姥不认字,这又是李霍的……一封绝笔信,应佩少不得忍着泪,平复了一番心绪,才念道:“递呈礼部尚书、武安侯唐毅三爷亲启:李霍出身商门,家道破落,霍自小性情偏狭,郁郁茫茫,不知所成,亦不知所终……”
应佩读了一句,早就忍不住哽咽起来,忙擦了擦泪,又道:“幸有表妹怀真,自幼仁心慈厚,才保我家门完宁,后京中重逢,又赖三爷知遇之恩,拜在孟将军麾下,征南逐北,左冲右突,才终究得知今生之志向。霍亦有幸,蒙三爷救护,随侍身侧,纵横沙罗,终得见不世功业。”
应佩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沉声又念:“霍此生,唯愿如三爷孟将军一般,忠志为国,马革裹尸而已。此番决战扶桑,早存慷慨赴死之志,若能大破扶桑,为国尽忠,此乃男儿本色,纵虽死犹生……”
在座众人听到这里,尽都落泪不止。李贤淑更是哭出声来,死死地握着徐姥姥跟怀真的手,悲伤无法自禁。
忽听应佩又念道:“再寄语家人,善自珍重,切勿为土娃伤怀,山河有难,是男儿自当誓死报之,才不负七尺之躯,无愧家国祖宗。三爷常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这一腔热血,终有所归,并无遗憾!”
应佩涕泪横流,情难自禁,哽咽许久,才又低声念道:“家人妇孺,托付三爷照料。唯愿众人安好,山河太平,纵寄身九泉,也自含笑。李霍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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