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时,姚华就冲对方点头而笑,态度温和有礼,举止落落大方,即使是对他怀有成见的人,也很难挑得出什么毛病来。
沈德鸿在亭子里准备了笔墨纸砚,又放了各种的乐器,预备着客人们技痒,好露上一手。
不过正因为今天到场的有不少乐师,大家反到不肯轻易出手,以免被人斥为狂妄。
当真去弹琴吹箫的,只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以及像他们三个这样的后生晚辈。
钟天政见状笑着同文笙道:“咱们过去瞧一瞧。”
三人拾阶而上,台阶上有人侧身坐着,画纸铺在地上,上面用几块小石子压住,那人正挥毫作画。
文笙离远瞥了一眼,画的应该便是这沈园的假山池塘。
她怕打扰到人家,没有驻足观看,放轻脚步,跟上了钟天政。
姚华走在最后。
这时亭子里突然传来“铮铮”两声响,不知是谁抚动了琴弦,跟着一个声音老大不耐烦道:“我说这位老兄,这里这么多高人雅士,肯定会有人赞同你的奇思妙想,愿意按你说的试一试,你为何总是跟着区区在下?”
“啊,我听着先生刚才和人议论,见解颇有独到之处,想着先生既然也认为乐师手中的乐器就像兵器一样,有长有短有柔有刚,会相互克制,应该会容易接受不同乐器的乐师联手配合的想法……”
先前那人打断他:“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这里有这么多出名的乐师,哪里有我一个无名小卒胡言乱语的份儿。”
“不,不,你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坚持呢?只要你能说服几个乐师同你配合,花时间一起训练,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了。”
之前那人已经被纠缠得有些抓狂了:“老兄你做梦还没醒吧,来,我指你看,花棚前面那位有些发福的,是‘潮汐鼓’高祁,那位穿深蓝色外袍的长者,是‘邺州名琴’厉建章,他们两位都是有名的大家,只要你能说服一个,就自然会有乐师去练那什么配合之法。”
“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他们两位素有威信,哪怕说月亮是方的,也有很多人愿意附和。”
对话一停,就听脚步声匆匆,一个人从亭子的另一端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文笙脚下顿了一顿,进了亭子。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者正手扶栏杆,踮着脚尖向花棚子方向张望。口里还念念有词。
除了这老者,偌大的亭子里还有四五个人在,都下意识离得他远远的,似乎生怕像刚才那人一样被他缠上。
今日这种场合,到场的即使不好好打扮,衣帽光鲜,好歹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这老者,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灰白的头发乱蓬蓬打着结,在脑后用线绳随便一束,身上那件黄褐色的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换洗,前襟还沾着可疑的水渍。
光是这副打扮已经无法叫人产生好感了。偏额上还长了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痣,一张嘴说话,便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不怪众人避他如瘟疫,没有人肯好好听他说话。
这老者眼望高祁那边,低声嘟囔了两句,离了栏杆便要往花棚那边去。
“老先生,请留步。”站在文笙身旁的钟天政开口将他叫住。
“咦?什么事?”那老者站定,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适才碰巧听到老先生的那番设想。私以为很有意思,不知老先生能不能详细同在下说说?”
咦,钟天政竟是对这老者所言产生了兴趣?
文笙望望老者。再望望钟天政,邋里邋遢的老者和玉树临风的少年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知那老者刚才明明还做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此时听到钟天政如此虚心求教,却不会所动,先反问了一句:“你是乐师?”
钟天政坦然回答:“并不是。”
那老者当即“切”地一声。翻了个白眼:“不是乐师你添什么乱,和你说了也是浪费老夫的宝贝时间和口水。年轻人。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不是乐师,还不老实呆着,乱出什么风头?”
说完了,看也不看钟天政一眼,径自往花棚那边而去。
错身而过之际,文笙听得他嘟囔了一句:“绣花枕头!”
性格这等恶劣,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一句不但文笙听到了,连随后的姚华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将脸一沉,便要发作。
钟天政却抬手将他拉住,笑道:“叫他去吧,等碰了壁,自然知道这世上伯乐多不好找。”
姚华望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气恼之色,衷心赞道:“贤弟真是心胸开阔。乐师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掌握一项技能,贤弟这样,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钟天政微微一笑:“不及姚兄。换一个人,未必肯像姚兄这样对钟某折节下交。看刚才那长者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似是全未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姚华的肩:“好了,你我不要互相吹捧了,叫顾姑娘在旁看笑话。”
文笙见他二人一齐向自己望过来,不得不有所表示,便道:“要这么说,我才是最不济的,我也不是乐师,钟兄这枕头好歹还绣了花呢。”
两个年轻人闻言,一齐纵声而笑。
说话间那老者已经接近了花棚子,但他没能去到高祁和厉建章身旁,这会儿高、厉二人周围聚拢了不少人,沈德鸿指挥着下人就在那株寒兰旁边开阔的空地上铺了席子,放上长几,又摆了很多乐器上去。
高祁坐了首座,沈德鸿主位相陪,客人们开始陆续就座。
很快一个消息传遍了园子,“潮汐鼓”高祁提议在场的诸位名士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捐点钱出来,知道大伙出来赴宴不会带着大笔的银子,反正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只需先到沈府管家那里登记上账就行。
沈德鸿作为主人也发了话,他将把那株细叶寒兰送给今日捐钱最多的人,助其慷慨壮举传为美谈。
第七十三章 自荐者和砸场子的
大凡文人雅士,很少有不爱惜自己名声的。
对于高祁的这个提议应者甚众,大家纷纷解囊,很快就筹集起了一笔巨款。
邋遢老者趁这机会凑上前去,试图和高祁说上话。
刚起了个头,高祁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旁的事,转身离去。
自有随从上前将那老者隔开。
钟天政见到这一幕微微而笑,同姚华道:“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姚兄,既然你我适逢其会,不如也拿点钱出来聊表一下心意。”
姚华点头:“正该如此。”
三人去到登记上账的案桌前。
沈德鸿做为主事人之一在案桌旁坐着喝茶,一旁他的管家面前堆着厚厚的账本,忙得焦头烂额,一大本已经快写满了,几个下仆小心翼翼地守着功德箱。
厉建章的一名随从挤过来,小声提醒文笙:“顾姑娘,厉大家说有他拿出钱来就行了,您无需再另捐一份。”
文笙点了点头,这是厉建章知道她手头儿窘迫,有意关照。
她抬头在众人簇拥的中心找到厉建章,老爷子正同人说话,没有往她这里看,她便也悄声地对那随从道:“替我跟前辈说声谢谢,我确实拿不出什么钱来。不过没有多还有少,我需得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说完了,她没有到沈德鸿那边去上账。径自到功德箱前,取出一张银票丢了进去。
这是她走出离水时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一路上有戚琴,后来在山上有师父,这银票就一直没有兑换,票面上是一百两,除了这个。她手头就只剩下一些碎银子了。
文笙这小小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桌案旁边姚华正在劝阻钟天政:“贤弟何需如此。这等事只要心意到了就行,这玉玦既如此重要,你快拿回去,若实在要捐。你说个数目,我先替你把钱垫上。”
众人的目光都因之落在钟天政身上,只见他掌心里托着一块白玉玦,玉玦不大,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隐隐有光华流转,一看就不是凡物。
玉玦系以红线,应该是刚自他脖颈上取下来。
既是贴身藏着,对主人而言必定意义非常。
钟天政很固执:“姚兄。我意已决,你不必阻拦。”
姚华无奈,只得随他。
众人看钟天政的目光不觉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连厉建章都觉着这个年轻人不光有一副好皮相,行事也很有先贤之风。
沈园又喧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高祁拉着厉建章,后面又跟了不少人,一起凑到沈德鸿跟前,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客人得了魁首。
高祁因为是提议这场善举的人。预先知道,自觉拿出了八千两银票已经算得上是一掷千金。在场的人里面就算有比他阔绰的,也不会跟他抢这个魁首。
有钱也得看怎么花,出这样的风头,某种意义上讲不一定是福是祸。
沈德鸿一直在旁看着,心中有数,这时候站起身,冲着高祁微微一笑,笑容里面似乎别有深意。
高祁未觉,笑道:“沈大人快快公布,是谁这么有幸,得到了你的那株细叶寒兰?”
沈德鸿张嘴正待说话,突然听得园子门口一阵喧哗,似是有什么人同守园子的下仆发生了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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