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蓁还未从适才琴声中缓过劲儿来,脸色犹带着苍白,柔顺地上前,目光低垂,微微蹲身,轻抬皓腕为凤嵩川把酒斟上。
凤嵩川拿起酒盏一口干了,砸吧了一下嘴,不知是在回味酒香还是适才那首琴曲,方道:“确实不赖,本大人听着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辈强太多了。既是才女,琴棋书画想来样样精通,琴弹得这样好,画画也不差吧?”
说着凤嵩川席上站起身,不由分说,一挥手,命令道:“来人,笔墨伺候!”
满堂都在他气势的压迫之下,孟蓁纤弱的身体有些发抖,就连明河县令都捏着把汗,心道幸好事先打听过这凤嵩川的癖好,孟蓁还真是能写会画,不然凤嵩川话都说出来了,他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堂前很快空出一张桌子来,摆上笔墨纸砚。
孟蓁提笔站在桌前,手还在抖个不停。
明河县令解围道:“咱们先喝着,叫她慢慢画就是。来,下官要代明河的父老敬凤大人,大人英雄盖世,国之栋梁,此番能到我明河来,实是我全县百姓的造化。”
孟蓁勉强闭眼平复了一下心情,咬着唇埋头开始作画。
她画的是一幅牡丹图,牡丹寓意着富贵,不管什么样的场合,画这样一幅画都不会出错。
文笙冷眼旁观,她觉着凤嵩川搞出这么多事来,用意还在折辱自己。适才那句“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辈强太多了”指桑骂槐实在太明显了。
孟蓁这画之前显然练过许多次,布局想都不想,下笔飞快,用墨酣畅淋漓,花团锦簇,看着就十分喜人。
一幅画,她用了小半个时辰画完,手按在画卷两旁,撑着桌子站了一阵,才觉两腿不那么酸软了,回来向凤嵩川复命。
早有人把她这幅牡丹图悬了起来,凤嵩川击掌赞道:“不错,如此才华埋没了可惜,孟蓁,你可愿跟了本大人,冲着凤某的面子,日后就算从玄音阁里帮你找个师父,指点一下你音律也不是没有可能。”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孟蓁更是惊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盈盈拜倒,哽咽道:“承蒙大人不弃,奴家必定侍奉好大人。”
凤嵩川这才志得意满笑了一声,抬头望向了座中,懒洋洋道:“起来吧。我听说席上还有一位才女,非常善于画画,不知同你比起来,孰高孰低?”
第五十一章 得罪彻底
突然被凤嵩川点到,一时席上各色目光都落到文笙身上。
一路同来的多是惊愕,像费文友几个不知道文笙之前已经将凤嵩川得罪,没想到凤嵩川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针对她,兵马卫的军官是没想到队伍里同行的竟然有个女子。
而明河县一众乡绅的神情就龌龊多了,显是想什么的都有,眼睛不够使,堂而皇之地左瞧瞧,右看看,将文笙同那孟蓁放在一起作比较。
文笙暗自冷笑,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来,若是还不还手,那也不是她顾文笙了。
既然你姓凤的要当众撕破脸,就别怪她做事不留余地。
反正已经无法善了,至于得罪凤嵩川之后他在京里有多大势力,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阻碍,这些暂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顾文笙绝不受这份恶气。
文笙面无表情长身站起,一甩袍角,离了座位。
只这一个动作,就打破了许多人对她刚刚生成的女子的印象。
无它,她这副男儿的做派太熟稔了。
看看她,再看看那俨然小鸟依人的孟蓁,不经凤嵩川点破,哪怕她模样生得再是俊俏,身体再是单薄,也不会有人疑心她混淆了阴阳。
“既然大人要看,那我就献丑了。”文笙沉声道。
凤嵩川挑了下眉,这是他之前逗弄文笙的原话,她此时一字不错说出来,莫不是要认输服软?
晚了!这女子仗着将军府的举荐便想一步登天进玄音阁,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越是这样的人,他越是有兴趣慢慢折辱着玩。
“哈哈,本大人拭目以待,到要瞧瞧你画的画比孟蓁姑娘强上多少。”
这话一出,连孟蓁也抬起眼来,以楚楚可怜地目光望着文笙。
文笙对凤嵩川拿她和个清倌儿相提并论不为所动,走到桌案前,看了看桌上的笔墨纸砚,向着明河县令一拱手,道:“县尊大人,可有大些的画纸?”
“啊?哦!”明河县令回过神来,向凤嵩川望去。
凤嵩川嗤笑一声,挥手吩咐:“给她拿那最大的纸!”
画纸越大画着越费力气,他还不信了,这小娘们儿能画出什么惊世之作,等她挖空心思画完了,管她画的什么,自己都要说比不上孟蓁那幅牡丹图,难道这席上还有谁敢同他唱反调?
等着看她羞愤欲绝就是。
巨幅的画纸很快拿来,铺满了整张桌案。
文笙道了声谢,提起笔来简单试了试笔尖的微润,蘸了墨在纸上开始作画。
凤嵩川存心留难,稳坐席上,自顾自喝酒闲谈,也不去关心文笙画的什么,孟蓁强抑好奇,守在边上服侍他。可余下的人却管不了那些,难得一见两位美人斗画,人人伸长了脖子想抢先一观,看看文笙画的究竟是什么。
离得近的很快看出来,这位顾姑娘画的竟是人物。
她画的这个人面目狰狞,形如厉鬼,只看脸一股杀气便扑面而来,笔法十分犀利,完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酒宴上斗画,不可能等得太久,文笙这幅画也是重意甚于重形,画上几人打眼一看,不管神态还是动作都栩栩如生,但细观衣裳纹理却有许多一笔带过,背景更是大片留白。
不到半个时辰,也就是先前孟蓁一幅牡丹图的时间,文笙已经在这一大张画纸上完成了一幅完整的水墨人物,这得益她繁简处理得当。
画上看背景是一间内室,共有三人。地上一人宛如凶神恶煞,抢在床榻前,两手高高举起了一个婴儿,眼看着便要脱手掷出,用力摔向墙壁,而那小小婴儿手脚浑圆煞是可爱,此时小腿用力蹬着,两手扎撒在空中,在拼命啼哭。
最叫人动容的是榻上一个妇人,抢在那恶鬼身前,一脸惶急惊恐,徒劳地伸开双臂,想将婴儿接住。
可不管谁人一看这画,都心知肚明,她绝不可能接到那小孩子。
只是一幅画,却叫观者紧张地心头“砰砰”乱跳,好似下一刻鲜血飞溅,惨剧就会发生在眼前。
堂上渐渐鸦雀无声,虽然这幅画文笙只是根据当日在陈家老店听的那段书想象而作,可在座的还有一些兵马卫的军官,一看就知道这画的是东夷人进犯彰白两州,大肆奸/淫掳掠的情形。
凤嵩川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有理会孟蓁递过来的酒盏,两手按着桌案,眼望那幅画想挑出点什么毛病来,只是此时从他这个方向还看不到画的全貌。
顾文笙退后两步,完全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道:“麻烦挂起来吧。”
这一大幅画被悬了起来,堂上气氛登时因为它变得有些阴沉。
凤嵩川哼了一声,正要以她破坏了众人的好心情为由,判她这幅画不及孟蓁的牡丹图,文笙却已去桌前换了一支粗毫,朗声道:“这画还需配诗一首,请诸位稍微一等。”
她迈步上前,就在这幅画的右侧留白处笔走龙蛇,字迹正介于行草之间,非常好辨认,因为地方足够大,每个字都近乎拳头大小,笔势端凝,真的是刚如铁画,柔若银钩。
明河的乡绅多识字,随着她运笔如飞,周围已有人跟着念了出来:“坐莫动膝立掩跗,恪守清贞不得污,生平弗敢高声语,唯恐惊扰大丈夫……”
念到这里,那人才蓦地意识到这竟是一首讽刺诗,连忙尴尬收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画上,只见那诗道:
“坐莫动膝立掩跗,恪守清贞不得污,生平弗敢高声语,唯恐惊扰大丈夫。稚儿惨死身遭辱,何见壮士救遗孤。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
此时文笙已将八句诗全部写完,将笔往桌上一搁,冲着堂上众人深施一礼:“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说完了转身扬长而去。
其实她自坐下滴酒未沾,哪来的不胜酒力?
八句诗好似画上那妇人于绝望中发出的呐喊,化作一记巴掌狠狠扇在凤嵩川脸上,凤嵩川铁青着脸盯着那幅画,像是要以目光将它戳个窟窿出来。
堂前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第五十二章 另谋出路
明河县搞的这场洗尘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明河县令后悔不迭,虽然他私下里反复叮嘱本县的那些乡绅,叫大家把嘴闭得严一些,但在场的除了这些人还有大兴兵马卫的很多军官呢。
凤嵩川早晚是要回京里的,等他人一走,谁还会害怕,凤嵩川想在酒席上羞辱一位美貌女子,结果自取其辱,这是多么好的谈资,他们茶余饭后怎么可能憋住了不向旁人讲?
估计着用不了多久这首“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的骂诗就会传遍大兴。
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惹急了却足以叫一个人遗臭万年。
这可该怎么收拾?
而此时处在漩涡中心的文笙却没有被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冲昏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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