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懿摘下头上风帽,轻启朱唇,道:“我们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这也是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那个人了。
暗如黄昏的天空瞬间被数条银龙撕裂开来,风夹着雨丝,裹挟着无数行人在街上乱窜,奔跑,忙着寻找哪怕巴掌大的容身之处,只为停下来喘匀一口气,得空抱怨一下这鬼天气。
车轮驶过沉积了雨水的坑洼之地,颠簸了一下,车里的主仆却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到。身下的软垫,背后的迎枕,身上的披风都无法令人暖和起来。车外的雷声夹杂着雨声,不必浇在身上,光是听着就让人整个心都凉透。
李敬儒本打算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里既风凉视野又开阔,谁知竟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他骑了马来,躲避不及,淋湿了半身,皱着眉叫来店家在雅间内支起了火盆烘着,又命书童将窗子关了,桌子往里挪了挪,端了壶热茶,就着点心自斟自饮起来。
他家搬离平郡的日子也不短了,想当年他年纪尚小,对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家的宅子比隔壁梁家的又大又阔敞,母亲的衣着也比梁夫人的华丽许多,可父亲为什么还要对梁伯父那样低生下气呢?
他曾问过一次,父亲却瞪了他一眼,说小孩子懂什么。然后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你爹我身为商贾,即便有泼天的富贵,若无权势做倚仗,说不定哪一日就成了惹祸的根苗。”接着又忽然疾言厉色的道:“今后你一定要用功念书,再不许只知道成日的淘气。将来李家的产业全都要靠你了。等你长大了,为父定会为你将梁大人的女儿娶来给你做媳妇,你不但要善待她,还要尽力容下一切岳家的作为,至少在你出息之前一定要百般隐忍;等你的儿子也长大了,中了进士,娶了媳妇,咱们李家才算暂时扎稳了脚跟。至少经过三代这般辛苦经营,咱们李家的富贵才有希望长长久久的守住!”
李敬儒当时被父亲的态度吓了一跳,却隐隐觉得自己将来会很艰难,至少不能再混玩了。当时他情窦初开,见寄养在家中的远房表姐林素月妩媚妍丽,不觉动了心思,再一想梁家小姐个子又矮又胖,像只矮冬瓜,哪比得上表姐半分?可是他畏惧父亲,又常被母亲拉去梁家做客,面子上不得不敷衍着梁小姐,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一听要去梁家就装肚子疼;后来被父亲识破,打了一顿板子后就再不敢装了。
后来他想出了个法子,和表姐两个哄着梁小姐玩躲猫猫,找机会将她支开;他则偷空和表姐幽会,吃她唇上的口脂。甚至还有一次,他拿着从外面偷买回来的画册,背着旁人,和表姐在山石洞里偷学了一回。当时表姐含羞带怯的表情,他这辈子也忘不了。
表姐后来被父母接走,听说是嫁了人,之后就再没了消息。某一日,他正在念书,却忽然被父亲抓去,狠狠的打了一顿。他那时候就隐隐觉得和素月表姐有关,但母亲却说不是,这件事就成了悬案,他也一直没有弄清楚缘由。等他这次养好了伤之后,家里也要搬走了,父亲渐渐将生意转移到了京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关于梁家,关于梁家小姐,关于表姐,他都渐渐失去了印象。
想那梁家小姐今年也该十四岁了,不知已出落得何种模样。想她竟然为了自己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像这样的一片痴心,他论理也是该见一见的。
他将茶一口饮下,露出了一个惯常使用的微笑。他低头瞧见身上天青五蝠捧寿团花织锦袍子上仍有水痕,有些不耐的命书童去叫店家再加些炭火,他要赶在佳人来之前整理好仪容,不可唐突了。
他在这里被炭火烘得昏昏欲睡,一辆马车却在临街上团团打着转。车轮陷在泥坑里拔不出来,马儿不停的用蹄子刨着地,曲胜推了半天的车,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也没拉动,反而被马蹄子拨拉了一脸的泥水。
怀珠半掀开车帘,大声问道:“还能动吗?”
曲胜抹了一把脸,吐了两口脏水,走过去道:“不行呀,得找人将车推出来!”他四处瞧了瞧,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偶尔能看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对他的招呼视而不见。曲胜心中着急,想着跑去找人帮忙,却又不敢丢下小姐一人在此处,万一再出什么事可就糟了!为求保密,他连车夫都没用,特意亲自驾车,现在却连个帮手都找不到,真想抽自己俩嘴巴。
“小姐,咱们该怎么办呢?”
妙懿听怀珠这样问,也有些意外,心说莫非连老天都不愿意让自己与李公子见面不成?
“小姐要是怕误了时辰,不如先让我去跟李公子说明一声。”
听了怀珠的提议,妙懿沉思了片刻。就在怀珠觉得小姐不会答应,需要另想法子的时候,只听她说:“你拿了这个去,这样他不会不认的。”
润如女子肌肤的椭圆形玉佩递到了面前,怀珠的手颤了颤,一刻也没有犹豫的接了过去,塞入怀中。
“你告诉李公子一声,今日我不方便,如若他想见我,那就改日再约吧。”妙懿无力的靠在迎枕上,她是真的已再无回天之力了。“如果他仅仅是为了取回信物见我,那也大可不必勉强。”
她自嘲的笑了笑。事到如今,她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如果他今日还想见我一面,就让他来此处寻我吧。如果不想……你就自己回来吧。”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不是她的,终究勉强不来。
妙懿解下身上披风,亲手帮怀珠披在身上,扣上风帽。“小心别着凉了。”
怀珠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握紧了手里的油纸伞。伞上绘的是西湖断桥,白蛇娘娘与许仙以红伞为媒,用短短数载化解千年前结下的姻缘。
她头也不回的奔入了雨中。
帘子被掀开了,一阵冷风夹杂着水腥味扑面而入,继而又密密实实的被挡住了。
静默,周围全是静默,一切都完了,结束了,只剩下虚空的无。
她心心念念数年的名字,就这样要从心上狠狠的刮去了。从此之后,她与李敬儒这三个字再无任何瓜葛。
泪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原来她身上竟然那么冰冷,泪水的温度几乎灼伤了她的肌肤。
妙懿忽然猛的重又将那帷幕拉开,在曲胜的惊呼中,跳下了车。倾盆的雨水刹那间疯狂的浇在了她身上,她在泥泞中艰难的前行了几步,雨水拍得她抬不起头,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她疯狂的想要一个答案,她想要那个人亲口告诉她,为什么要骗她这么多年!如果他早些告诉她,她绝对不会像这样纠缠他。她是梁文韬的女儿,她有自己的骄傲,她自认从不输给任何人!
她终于还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往地上栽去。
她到底没有跌进泥水里,而是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第37章 遇不平小霸王施计
许是连老天爷都有些累了,如注的倾盆大雨渐渐弱了一些,李敬儒整整一壶茶下了肚也不见有人来。门外偶尔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可惜都是去隔壁雅间的。要不是为了取回玉佩,永绝后患,他还真不愿再等了。
就在这时,忽见小门一开,书童侍墨拎着壶热水走了进来,往铜盆的凉水里兑了些许,端过去侍候主人净手。
李敬儒不耐烦的将袖面挽了,伸手轻触水面试了试,舀水洗了两把。侍墨察言观色,小声说道:“公子,郝小姐那边已经派人送过好几回信了,问您何时去呢。”
“嗯,我知道了。”李敬儒微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到底还是媚儿最惦记他。一想到她柔弱无骨的身子和艳丽如桃花的脸容,身上不觉微微发起热来。他思量了一下,道:“要是再来人问,你就说就算要去也得趁着恩师在的功夫,否则旁人要起疑的。”
侍墨嘻嘻笑着凑趣道:“您老人家也不是头一回去了,今后等郝小姐成了咱们府里的奶奶……”
李敬儒面色忽然一沉,抬头厉声责问道:“是谁说我要娶她过门的?”
侍墨被吓了一跳,不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道:“公子息怒,小人是一时谁错了话。”他心里头暗暗吐了吐舌头,原来自家公子根本没有娶郝小姐的意思,打得火热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不由懊悔自己没眼色。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香的肉不用付账就先吃进了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谁还愿意花银子买回家呢?
“回去不许胡说,若是被太太知道了,小心我将你卖到长春院去当小倌。”
侍墨下意识的一捂股处,点头如同啄米,心说我可不想屁股开花。那种地方他也曾跟公子去见识过,有那特别爱好的专门拿破了口子的茶盅或长颈圆肚的花瓶往十四五岁的少年屁/眼里塞,那鬼哭狼嚎的动静想想就觉得疼。
他这边心有戚戚焉,李敬儒却只觉得烦上加烦,连茶都喝不下去了。他走到窗前,听得雨声渐小,便推开窗子瞧了瞧,忽见一个身披素色斗篷的娇小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进了茶楼,心说想必就是这个了。
他理了理衣衫,嫌恶的瞧了侍墨一眼,道:“还不快收拾干净了。”
侍墨嗖的一声一跃而起,慌慌张张的将水盆端走,叫了伙计进来抹桌子更换茶水点心,用铜筷子拨了拨炭盆里的火,一时窄小的雅间内竟转不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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