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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张弘范微微一怔,低声道:“很好,很好。”

“什么很好?快告诉我她们在哪儿,是不是在大都?你不说,我……我对你不客气!”

张弘范见她又亮出刀子,微微一哂,不再说话,意思很明显:“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颤着手,将裁纸刀举在身前,说:“你告诉我,我今日可以饶你性命。”

张弘范闭目不答,一时间屋内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压制不住。

过了好一阵,张弘范才道:“文小姐,我这是为你好。弘范向来敬重令尊,他的骨血,若是再送掉一个,弘范也于心不忍。”

奉书咬牙道:“你巧言令色的糊弄谁?猫哭耗子假慈悲!”强抑住怒气,竭力做出冷酷的语调,“谁人无骨肉?你敢再瞒我,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怕死,你的夫人、公子,可不见得不怕。”

张弘范微微叹了口气,“令尊若是听了你这话,会失望的。”

“用不着你管!”

张弘范点点头,双眼望着天花板,轻声道:“既然你这么急着去送死,告诉你又何妨?只是弘范奉劝小姐一句,太子府可不像敝宅这么好混进去。”

奉书心里登时漏跳一拍,“太子府?真金太子?我姐姐在那里?”

“令姐刚到大都,便被太子府要走了。现在还在不在那儿,我却也说不准,正在派人查访。”

奉书心中慢慢升起希望。至少有了开始找寻的线索……但她马上又扬起刀子,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敢骗人……”焉知他不是把自己骗到最危险的地方,自寻死路?

张弘范轻轻笑了起来,“将死之人,骗小孩子做什么。”

她仍是半信半疑,紧接着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家母……欧阳夫人,她在何处?”

“还没查到。”

奉书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若是张弘范想骗人,大可以随意说个别的去处,而不是推脱不知。不过,这个人诡计多端,焉知他不是以退为进,虚虚实实,骗她相信?她知道自己猜不透他,却又不愿露出迟疑的神色。

“家父呢?文丞相在何处?他现在怎样?”

张弘范许久不答,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定在书桌上那叠纷乱的文书纸张上面,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

奉书犹豫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半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张弘范安然卧在床上,这才放心,小跑过去。那桌上散着不少诗文,有些字迹工整有力,有些却十分潦草,不太通顺,似乎是张弘范病中信手涂鸦而成。

她趴在桌面上,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了张弘范要给她看的东西。那是一张张字迹各异的信件,来自会同馆、兵马司、枢密院,但都是写给张弘范的,似乎是不同的人应张弘范所托,向他送来的汇报。一叠信件按照时间排列在一起,最早的一张,是去年十月初五日。

写信那人颇有些文理不通,似乎是个蒙古人。他说,他们奉博罗丞相之命,将押解至大都的文丞相“好好待者”,但对方毫不领情,几日不寝不食。宋廷降臣留梦炎——就是那个临阵逃跑的“茅坑宰相”——去劝降,“被其唾骂”。第二天,投降的小皇帝赵显被派去劝说。文天祥朝皇帝跪拜,却对他的劝降之言不予理睬,说什么“民贵君轻”,小皇帝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讪讪离去。平章政事阿合马第三个出马,见面即要求文天祥下跪,文天祥不从,两人当即开始舌战。阿合马辩他不过,拂袖而去,劝降之事不了了之。信中最后说,他们“左右奈何不得”,请求张弘范“另出别策”。

张弘范似乎立刻就回信了,因为三天之后,同一个人又写来了一个条子,称“俱已办妥”,夹在第一封信中间。

第二封信,是十一月初从兵马司寄来的。写信的人说,他们按照张弘范的指示,撤去文天祥的好茶好饭,直接将他戴上重枷,押去兵马司土牢,和小偷、强盗、杀人犯、以及成群的老鼠关在一起。但文天祥似乎安然自得,只是日渐消瘦,每日画炉灰赋诗自娱。信中最后说,条件有些过于艰苦,文天祥撑了这一个月,终于病倒了,请示张弘范,能不能除掉他头颈上的重枷,只保留手足间的铁链,并且让他每天出门晒一会儿太阳。

奉书拼命忍住呜咽,泪水一滴滴落到信纸上,晕染开来。她不忍心再读下去,可是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捻开纸张,翻到了第三封信。

那是从枢密院寄来的。信中说,依张弘范之命,除去了文天祥的重枷,还给他提供了纸笔,让他闲时赋诗遣怀。其中一首诗流传到了狱外,翻译成蒙古话,被丞相博罗读到了。博罗十分不快,下令召见文天祥。写信的那人似乎身份低微,没有描述召见的具体过程,只是说,两人的见面持续了很长时间,帐外的人时时能听到博罗的怒吼。最后博罗大发雷霆,下令将文天祥押回土牢,似有杀他之意。

这封信背面,写着几行潦草的字迹,出自张弘范之手。那是一串人名,有王积翁、真金太子、邓光荐、文璧、汪元量,还有一些奉书不认识的蒙古人名字。有些人的名字被划掉了,有些则是后来用另一支笔添上的。当她看到二叔的名字时,心里面咯噔一下。

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张弘范写这些人名的用意。第四封信的寄件人不详,信上说,已经按照张弘范开列的名单,请求这些人从中斡旋说情,终于使博罗打消了杀文天祥的念头。

奉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第五封信是张弘范亲笔所写,只写了一半,似乎还没来得及寄出。那是一道命令。张弘范令手下去寻访文天祥的夫人和女儿,访到了,就令她们给文天祥写信,劝他投降新朝。张弘范还暗示说,若是她们不愿意写劝降信,可以小小地施加一点威胁。

奉书只觉得脊背发冷,蓦地转过身去,怒视着张弘范。张弘范坦然回望着她。

她抓起那一叠信纸,一步步走回张弘范身边,问道:“他在兵马司牢里?”

张弘范略略闭上眼睛,“兵马司的守卫,有一多半都是我的征宋旧部,战功赫赫。”

似乎是答非所问。但他话中的暗示很明显,劫狱救人的事,她想都别想。

奉书又悲又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小刀抵在他心口。

第93章 千年(续)

</script> 奉书又悲又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小刀抵在他心口。

“是你下令让他吃苦受罪,不给他好日子过!你寻访我母亲姐姐,也是没安好心……”

张弘范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怜悯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我这是为令尊着想。皇上虽然素有爱贤之名,可也不能就这样任人挑衅。他若不降,早晚会死。我是在帮他。”他说得很慢很耐心,仿佛在解释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奉书知道他所言非虚,一时间心乱如麻,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语。

张弘范低声道:“孩子,你想不想救你爹爹出狱?想不想全家团圆?”

奉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道:“只要我也去劝他投降。”

张弘范微笑道:“你也可以任你爹爹吃苦受罪,甚至见死不救,做个不孝之女……”

奉书万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一句话。这么说来,“不降”就是“不孝”!她头皮一麻,一时间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想要点头答应。

她看到张弘范的眼中现出鼓励的神色,心里砰砰乱跳,耳中突然闪过二叔在赴广州见父亲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我大哥的性子,我还不清楚?我要是真的有劝降之意,连我自己都没脸去见他!”对了,他还说:“就算张弘范给我打好了草稿,让我对着他一字字背,也没关系。这么多年的兄弟,互相的心意都明白。”

她强压住对父母的思念之情,慢慢找回了理智。如果兄弟尚且劝他不动,女儿又能如何?要是自己真的傻到点头答应张弘范的条件,不但劝降之事九成无功,自己也会从此落入敌人手里,成为他们摆布父亲的又一枚砝码。

在惠州,二叔之所以冒险给她编造假身世,在来大都的路上,杜浒之所以命她严守身份,不都是为了防备这种事情发生吗?怎的自己头脑一热,差点忘了?

想到这里,又是一身冷汗:“天,我怎的把师父忘了?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我、我却还没回去,他可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张弘范见奉书神色变幻,只道她已被说动,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把刀放下,我明天就安排你见他,如何?”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握紧小刀,摄制心神,冷冷道:“你休想花言巧语的唬我上钩。我再不孝,也不会和你这个大汉奸同流合污!”

张弘范微微变色,喘息道:“你说什么!”

她冷笑一声,“张大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你一个堂堂汉人,却甘心做鞑子鹰犬,灭你的父母之邦,汉奸之名,你若当得第二,恐怕天下没人敢称第一。怎么,这两个字以前没人对你说过?你让我跟你当小汉奸,只怕我爹爹第一个饶我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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