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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紧接着,却又忽然心慌起来:“我在这里干什么?听他家人说话,有什么用?难道能一直在这里躲着,等他死吗?他要是不死,我……我可要饿死在这里啦。”

可是在奉书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念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个念头,自从她第一次来到这里送药,得知此处是张弘范府上时,就在她心里生根了。

“张弘范,过去打仗时,大宋军队杀不死你。我爹爹杀不死你,师父也没能杀掉你,上次我朝你射箭,也没能置你于死地。这一次,你逃不掉啦。若是瘴气还杀不死你,我来帮忙。”至于自己‘帮忙’之后,下场如何,倒无所谓。

鼓声远远传来。城里的鼓楼在报时。酉时三刻了。两个小厮急匆匆地走过,其中一个说:“快去茶水灶煎药,等戌时准时送过去。“

另一个道:“喂,着什么急,你洗手了没?”

前一个啐道:“自然是洗了,用你提醒?”

此时天已全黑,奉书再不犹豫,僵硬的双手稍一用力,便翻到了石桥岸边,绕过灯火,只拣暗处落脚。天空上挂着一轮半月,被云遮着,微微有光。她习惯了被杜浒蒙住眼睛走路,习惯了眼前一片漆黑。这点微光在她眼里,就像火把一般明亮。

她跟着那两个小厮的声音,轻轻松松地从花园小径里穿了过去。眼前是内院的围墙,墙根下走着几个护院亲兵。这里的守卫远没有建康元帅府严密,毕竟这里是大都,是帝国的中心,城里的居民个个都是顺民,绝不会有什么“刺客”骚扰。

茶水灶和内院围墙相邻。奉书听到有人从那里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什么东西。她往草丛里扔了一块石头,声东击西,引开亲兵的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上了墙,放松全身肌肉,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溜了下来。

双脚刚一落地,却平白吓了一跳。只见一间大屋周围灯火通明,几十个人四散而立,有卫队、有仆役、有丫环,还有一个贵妇和一个少年公子,垂手侍立在门边。奉书只吓得魂不附体,匍匐着身子,趴在墙根下的阴影中,用力把脸埋进泥土里。好在这些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送药的两个小厮身上,暂时没注意到她。

一个小厮推开门,另一个掀开门帘。那少年公子张珪接过放着药碗的托盘,和母亲一道进了去。两个小厮随即跟了进去。过了好久好久,那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似乎是有人一支支熄灭了灯烛。最后,四个人先后出了门来,脚步都是轻轻的。

一个小厮掩着嘴巴,悄悄对周围人说:“睡下了。”

几个丫环仆役打着灯笼走了。还有些人留在原处,散在屋子四周,想必是担负着守夜的职责。他们或坐或立,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

张珪在那屋子前面流连许久,被张夫人轻声催促,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在那屋子左近的一个小帐篷里歇了。想来他不愿和生病的父亲离得太远,因此搬出了自己平时的居所,日夜守在旁边。

张夫人则又立了一会儿,被几个丫环簇拥着,进了和那大屋相邻的一间耳房。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下的重重人影慢慢移动。那些守夜的仆役亲兵,站立的渐渐坐了下去,坐下的,脑袋渐渐都耷拉下去。远处的马厩里传来一声嘶鸣,也没有把他们惊醒。

奉书将手指脚趾蜷曲又伸开,防止自己被彻底冻僵。她的牙关格格作响,心里火热。

刚要爬起来,突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响声。她连忙伏回原处,余光瞥见张珪掀开帐篷走了出来。他披着一件皮毛斗篷,在月光下踱着步子,不时朝大屋看上一眼,叹一口气。过了不久,一个小厮从帐篷里出来,压低了声音好说歹说,才把张珪劝了回去。

奉书心中冷笑:“睡不着了?别着急,等你爹爹死了,有你伤心的。”这想法一出,她自己却吓了一跳,脸颊一下子滚烫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了?

随即她安慰自己:“张弘范这些年里害了不知多少大宋军民,他们的父母儿女,难道就不伤心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是躲不过的。”

她将呼吸调整均匀,用心体察周边情况,等到再无异动,终于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爬了出来,成为一个静悄悄的影子。一步,两步,没人醒过来。三步,四步,脚步应和着轻轻的鼾声。

守在门口的一个亲兵嘟囔了一句梦话。奉书紧紧咬着嘴唇,屏息凝神,把右手放在口边呵暖,在那人耳后轻轻拂了一拂。那是杜浒教过她的手段,能让人睡得更香。过去她被他的鼾声吵得睡不着时,他就曾用这个方法让她入睡。

她从没将这个方法用在别人身上。她心中跳得厉害,身子微斜,摆出一副随时逃跑的姿态。但那亲兵终于没有醒,头耷拉得更低了。

她对门口的另两个亲兵也如法炮制。那两人的鼾声逐渐均匀起来。

她将左手按上了冰凉的大门。门没锁,以便万一有情况时,外面的人能够及时入内。

那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方才那小厮推门时,奉书就注意到了。她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将门一寸寸推开。手上刚刚感觉到滞涩时,便立刻停止用力,将杂音遏制在源头。那门无声无息开了一条小缝,她一个孩童身量,刚好能够溜进去。倘若换成张珪,就不成了。

门后是一道厚厚的天鹅绒门帘。她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另一只手将门帘掀开一条小缝。她知道越是接近大功告成,越是不能着急。

一阵暖气从帘子后面泄了出来,激得她浑身一抖。屋内一股浓烈的药气,却并不难闻,而是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借着窗纸里透进的月光和灯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桃木书桌,上面散放着纸张笔墨,以及一盏熄灭了的油灯。将门帘再掀开两寸,便看到几个橱柜、一张几案。墙角生着一个小火炉,煨着一罐药,正在无声地冒着气泡。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柄镶满宝石的长剑。

奉书心中一动,随即发现那长剑挂得太高了,自己决计够不到。

她屏息听了一阵,心中不禁惴惴。屋内似乎没有人,至少没有明显的呼吸声。

她一横心,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一刹那间,她便感到了第二个人的存在。猛一转头,只见靠墙的一张大床上,安详地卧了一个人。他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深不见底的浑浊。

第92章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script> 奉书立刻全身冷汗直冒。那是张弘范,可又有些不像。他的眉眼脸庞都是她记忆中那个张元帅的模样,只是仿佛又瘦了一半,又老了二十岁。他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头顶的新发是花白的。他脸色灰败,好像一株凋零的树。

那眼睛眨了一眨,使她确信他还活着,还没变成一具僵尸。

奉书只失神了片刻,立即努力恢复了神智。她看到他左手露在被子外面,手边放着一个小铃铛。

她不假思索,冲到书桌旁边,抓起一柄银质裁纸刀,扑到床前,极低极低地喝道:“不许动!不许叫人!否则我割开你喉咙!”

张弘范抬眼看了看她,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乱晃的刀锋,嘴唇动了两动,发出干哑的声音。

奉书花了好一阵工夫,才读出他说的几个字:“姑娘本事不小。怎么进来的?”

他眼睛真毒,一下子就看出来她是女孩。

可奉书却松了口气,知道他发不出再大的声音了。只要那铃铛不响,旁人就别想知道这屋里的变故。她举着刀,明知可以一刀结果面前之人的性命,可不知怎的,看着他平静的眼神,横竖不敢下手。

张弘范又说:“把刀放下。我让人饶你不死。”

真奇怪。他的性命明明掌握在她的手里,可他却开始发号施令。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有着统帅千军万马的威严。奉书不由自主地便听从了,持刀的手慢慢软了下来。

她随即想起来,自己才不怕死,怎么能任他威胁?她不敢再举刀,而是伸手将床上的铃铛挪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手指刚触到他的被子,心里就砰砰乱跳。

张弘范似乎丝毫不在意铃铛被夺走,瞟了她一眼,问:“你……要什么?”

奉书想:“你肯定知道我不是寻常的小贼,而是要你命的刺客。哼,我早晚会杀了你,不妨让你死个明白。”站起身来,走到月光下,挺起胸膛,低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张弘范微闭着眼睛,似乎是昏迷了,又似乎只是在休息,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淡淡道:“文丞相是你什么人?”

奉书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弘范笑道:“你的鼻子眼睛跟他一模一样。”顿了顿,又皱眉道:“可是文丞相活着的女儿,眼下似乎还不是自由之身,也没这个本事摸到这儿来。那么你是……”

奉书心中大恸,一肚子的指责喝骂都来不及说出来,颤声问:“你知道我姐姐在哪儿?快说!”这么一问,算是交待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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