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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那是奉书头一次看别人杀人。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血,而马身体里的血竟然比人的还多。她吓得呆了,蜷在车厢一边,心中默念着:“勇敢,勇敢,要勇敢。”几个姐姐一叠声地问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就是不敢说。

经过此一番波折,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一片斜阳映在古道荒草之上。

罗南星朗声道:“今日怕是赶不到兴宁县了,再说,前面在打仗,咱们万不能冒冒失失前进。大伙便在这道旁宿一晚罢,人多了也安全。周边不太平,小人和方才那几个帮忙的兄弟便负责守夜,万一有事,也好有个防备。不知乡亲们意下如何?”

众百姓此时已将他当成救星一般,纷纷点头,道:“全凭壮士做主。”

一簇簇篝火生了起来,众百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休息的休息,吃饭的吃饭。文家的几个妇人孩子也在车里歇了。

那扭了脚的女孩却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车里。

“我的脚好了。”她扶着车辕,慢慢溜下地来,又突然回头,把一样东西塞到奉书手里,“给。不欠你们的。”

奉书茫然接过,见是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手环,毛茸茸的颇为可爱。她左看右看,抬头喊道:“这东西又不值钱。”那女孩却早已隐入夜幕中去了。

半夜,奉书来到车外解手。众百姓日间行路辛苦,此时上百个男女老少鼾声起伏,连那守夜的小伙子也睡着了。她明知无人看见,却还是害臊,借着月光,走出去几十步,悄悄跨过几道田垄,蹲在乱草里完了事。起身时,却觉得眼睛一花,远处似乎有几团光,一闪一闪。

她吓了一跳,揉揉眼再看时,只见一点一点的火光,好像星星落到了地上,竟似有上百支火把朝自己移过来。那分明是一支连夜行军的军队,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日间那几个落单的鞑子让我们杀了,现在鞑子大军来报仇了!”

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在远处大路上蛇形前进。奉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双手抖得厉害,裤带怎么也系不上。她一咬牙,干脆打了个死结,拔腿就往回跑,却被纠缠的野草绊了一跤,扑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脸凉凉的泥土。再爬起来时,只听得身后荒草里簌簌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扑过来。她纵然年幼识浅,此时心里也如明镜般清楚。大军行时,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进陷阱埋伏。斥候来了。她被发现了。

她的一颗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手足并用,爬了几步,终于站起来,没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后的追兵迈开长腿,轻轻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们一言不发,想必是为免惊动成群的百姓,但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朵里。

当一只大手抓上她后背的那一刻,她终于尖声哭叫起来:“救命!娘!救——”随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声已经惊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骚乱,更多的人慌叫起来。她听到罗南星睡意惺忪的声音道:“鞑子来了?”随即是蒙古马刀出鞘的刷刷声。她似乎还听到母亲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声被更多更响的呼唤声淹没了。

大军的火把已经清晰可见,火光里,影影绰绰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个兵丁似乎犹豫了一下,对同伴低声道:“是个小孩。”说的却是汉话。

另一人道:“咱们遇见的小孩子细作还少吗?带去见主帅!”说着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书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济事,让那兵横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样从乱草上滑了过去。

随即听到不远处马蹄声来回乱响,马上一人大叫道:“主帅有令,不得惊扰百姓!”连说了好几遍。那马蹄声好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脑袋。

奉书心中怕极,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杂草拂面,泥腥冲鼻,从地上向后看去,只看见越来越近的靴子和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让人提了起来。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着一顶轿子道:“报告主帅,这小厮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书一边哭,一边小声辩解:“我没鬼鬼祟祟!我是……呜呜……我是在……”

轿子里的人掀起帘,跨了出来。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两个字。

“爹爹……”

是在做梦吗?她大叫着跑过去,一头扎在父亲怀里,紧紧抱着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泪、鼻涕、还有脸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边的兵丁只道这小孩要对主帅不利,立刻齐刷刷地拔出了刀。见她不要命般扑到主帅身上,心中齐叫不妙,知道主帅是文官,毫无自卫之力,此番必是休矣。可主帅却还安然无恙,反而搂住了这小孩,轻声道:“奉丫头?是你?”

“不是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呜呜……你怎么连一封信也不寄来?我以为你在大都,被鞑子欺负……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呜呜……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着她满是泪水和泥浆的小脸,微笑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时时在想你们啊。你长高啦,你今年……有八岁了吧?”

“九岁……呜……”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哦,对对,你九岁啦。你们怎的在这儿?”

“我们……我们先去了……因为……”她只想把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脑地说出来,可又怕几句话说完,父亲没的可听了,又会不再管她,因此固执地闭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两个斥候早就张大了口,心知闯祸。文天祥板起脸,道:“你们把我女儿给捉来了,该当何罪啊?”

那两人连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个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语无伦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泥污,喝道:“还不快赔礼!”

两个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奉书弯下腰,齐声道:“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请小姐宽恕。”

奉书看了这两人诚惶诚恐、点头哈腰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玩极了,眼泪还没干,便咯咯笑了起来,停不住。

文天祥搂着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领五两银子吧!今天算你们晦气,要是真捉到了元军细作,那可就是一人十两喽。”

第7章 正好王师出,崆峒麦熟时

军帐里,奉书换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干干净净,依偎在母亲怀里。身边是祖母、四叔、庶母、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还有阔别两年的父亲。大家眼圈都是红红的。她心里却轻飘飘、甜丝丝的,左看看,又看看,简直像在一个沉沉的梦里。

父亲说,他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梅州。日间他们碰见的那几个受伤的蒙古兵,就是这一仗的残兵败将。父亲的部队为了剿灭剩下的小股敌兵,这才连夜行军。为了不让逃窜的元兵知觉,这才一声不出。

她忍不住问:“你的兵怎的都那么听话?就不说小话?连咳嗽都不咳嗽一声?我见那火把静悄悄地往前走,简直吓死了,还以为是鬼哩。”

四叔说:“大哥真是治军严明,说不惊扰百姓,真个就是秋毫无犯,兄弟今日亲见,可算是服啦。”

奉书却不服,心想:“可是他们吓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亲一个痛脚,问道:“别人打仗都骑马,你为什么坐轿子?”

“我……这个嘛……我是文官呀。”文天祥支吾了几句,又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说说你们的事吧,嗯,怎的不见定丫头和老幺?我跟你们说,我军中有个小伙子,是老朋友的侄儿,文武双全,长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阵啦。你们快叫定丫头进来,就说爹爹一直念着她,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可是没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头。文天祥说着说着,神情便从得意变成了疑惑,从疑惑变成了害怕。

“定丫头,她,怎么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亲挥挥手,也让两位庶母把孩子们带出去休息。

奉书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温柔的笑容,还有小妹那只紧紧攥着她头发的小手。她想告诉父亲,小妹死时,是念着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面绕了一圈,又来到父亲的军帐门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进去。

帐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听到父亲涩着声音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们。”

母亲没说话,只听到压抑的哭声。

父亲又说:“我这两年,在外面,看到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骨肉分散,才明白亲人的可贵……以前在家时,我很少想这些,冷落了你很久,现在想来,真是不该……唉,她们跟着我,也是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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