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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谁知那家的婆婆听奉书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居然并没有发火,也没有唉声叹气,反而局促地陪着笑,对欧阳氏道:“家里的东西都太脏了,你看,把小姐的手都弄黑了。我去带她洗。”

奉书心里万分的过意不去,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可是……那只鸡……没了……”

那婆婆笑道:“傻孩子,鸡认窝呀,天黑了,它自己就会回来的。你不会以为它会跑到野地里藏一辈子吧,哈哈,哈哈哈!”

她睁大了眼,感觉好像受了骗一样,过了半晌,才破涕为笑,连忙把眼泪抹干净。一张小脸上满是黑手印儿。

那婆婆引着她去洗了手脸。她一路上看着墙根堆着的铁锹、锄头、犁耙,可是一样都不敢动了。屋里放着一张布机,上面挂着半匹麻布,她也只是摸了一摸,不敢用力扯。

奉书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是中秋时节。父亲把军务交给几个部属,在兴国县摆了个小小家宴,还兴致高涨地和二哥下了几盘象棋。

上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过中秋,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人比现在多些,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她记得父亲请了一干歌舞伎,在月光下轻歌曼舞,看得她如痴如醉。

这一次,一顿饭却吃得很安静。文天祥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说:“今晚的月光很好。咱们的很多将士不能和家人团聚,十分辛苦,明日我便传令,好好犒劳他们。”

他话音刚落,忽然便有个老仆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叫道:“相、相公!出事……出大事……求见……谈……”

他说得语无伦次。文天祥猛地站起身来,将酒杯撇到一边,“说清楚!”

那老仆尚未开口,又是一个人闯了进来,手上抓着两三卷纸。那是年轻的督府咨议谈笙。他一见满屋女眷,立刻深深低下头,眼睛看着脚尖,反而又上前了两步。一家子女人忙不迭地跑进后堂。只有欧阳氏强自镇定,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听。

谈笙立刻说道:“大人,鞑子来了,请……请大人快撤!”他声音颤得厉害。

“胡说!整个吉州都差不多平了,哪来的鞑子?”

谈笙将头低得更深,“巩都统拼死送出来的急报,李恒亲率五千轻骑,离这里只有二百里路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信。纸角带血。

文天祥的脸色一白。若真是如此,且不管这股骑兵从何而来,他的大批主力军队都在围攻赣州,兴国县位于相对平静的后方,此时根本是一片空虚。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急问:“鞑子从何方来?”

“南面,赣州方向!”

“怎么会?赣州的兵马呢?张汴呢?”

“不知道……大人,请您当机立断,暂避锋芒,莫殆千古之恨!”

也容不得任何人再犹豫了。下一刻,守城的兵卒就远远望见了旷野上的火光,以及月光下不同寻常的骚动。急报一个接一个地传进同督府。再过了一顿饭功夫,惊叫着的妇人孩子刚刚收拾好随身细软,杜浒便跌跌撞撞地撤回城里,有常人两倍粗的胳膊上扎着两支箭。

第9章 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巅

奉书只记得自己和三姐、四姐一起,被塞进一顶小轿子,在黑暗中一路颠簸。家里的女眷都不会骑马,又都是一双小脚,连走路都走不快。她听到轿子外面马蹄声声,看到明明暗暗的火光不规律地闪烁着。县城里到处都是百姓的哭喊。父亲属下的兵卒徒劳地安抚着,让他们快撤,快藏好家里的钱财,快躲起来。

轿子里窄小无比。三个姐妹抱成一团,都感到对方身上在发抖。

文天祥决定向永丰方向撤退。一连十几个时辰的急行军,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做饭、甚至解手。奉书感觉外面的轿夫换了好几茬,有时候轿子跑着跑着,便磕在了地上,那是抬轿的轿夫中箭倒地了。

奉书在轿子里坐不住了,掀开帘,跳下地来,说道:“我自己走!”

可还没走几步,前面的路上便堵满了成群的难民,大家口里纷纷传言:“鞑子拿下永丰啦!大伙快跑啊!”

几个督府军将领立刻安抚道:“不可能!那里有邹统领的三万兵马!不许再传谣言,否则军法处置!”

但没有一个人真的被“军法处置”。因为所有人都在那么说。突然,人群分开一条小缝,几十个宋兵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跌跌撞撞地从前方跑过来,看到文天祥的轿子,便即伏地大哭。

奉书看清他们的模样,不禁尖叫了一声,胃里一阵翻腾,将早间吃的几口冷饭全吐在了地下。

那些人的双耳全都没了。

那是邹洬手下的民兵。三万人,虽然不少,但全是步兵,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新招募来的民兵。虽然大家都是一腔热血,勇气过人,但骑兵冲来,登时如同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只一个时辰功夫,督府军便即死的死,伤的伤,溃散的溃散,仓皇撤兵,留下一路尸体。这几十人,是让元军捉住,又放回来,以示挑衅的。邹洬本人则身受重伤,让亲兵拼死护送,突围出来。

发动奇袭的是李恒手下的一名偏将。骑兵的数量是五百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赣州和太和的残兵也先后逃了回来。大伙这才知道,李恒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驰骋了小半个江西,连败三支督府大军,这等速度,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永丰失陷,意味着北面的退路被彻底截断。军中慌乱了一阵,终于传出了命令:“后队变前队,向西南方撤退!”

大军无法进入深山,而斥候来报,李恒的追兵已经铺天盖地般驰来。包围圈在不断缩小,派出去的斥候只有一半回了来,脸上的神情充满绝望。奉书听到几个不同的声音发号施令,一个个小队被派出去阻击追兵,又一点点地退了回来,绊倒在同伴们的尸体上。她还听到嗖嗖的放箭声音。那是弓马娴熟的蒙古人。督府军里民兵居多,很少有人受过弓箭的训练。

中秋时节,午后的太阳依然释放着灼人的热量,道路上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味。人人汗如雨下,汗水瞬间便让干渴的大地吸了进去。

奉书的晚饭是在轿子里啃的一个冷馒头。危机四伏,没人知道下一个歇脚的地方会是哪里。

大军虽众,可大多是身上负伤的残兵败将。一路上不时能看到溃败的军队,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一起。等到彻底天黑之时,大家终于走不动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些人大都是参战不久的民兵和乡兵,一年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手里拿的还不是铁枪和大刀,而是犁耙和锄头。而现在,再苦再累,也只能凭一口气撑着。

而蒙古军队身经百战,经常日骋千里,在马背上都能睡得安稳。

可李恒不是蒙古人。奉书在军中听人议论,他是西夏国的党项后裔。西夏被灭时,他的祖父被杀,父亲让蒙古人看中了意,收养长大,就做了蒙古的官。人们在提起他时,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都说:“这叫认贼作父,三姓家奴。这种人,和文大人比,那是云泥之别。”

可是在奉书心里,对李恒的害怕却远远胜于鄙夷。已经有不知多少督府军的兵马死在他手下了,也许还会有更多。突然,奉书身子重重撞到了板壁。轿子猛地一晃,接着整个侧翻在了地上。一个轿夫腿上中了箭。

奉书摔得晕头转向,只听到周围一片喊杀之声。三姐一面哭,一面把她和四姐从轿子里拉了出来。她们辨不清方向,只看到月光下帅旗招展,上面一个大大的“文”字,左右摇晃。

她此前从没跑过那么远的路,只觉得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一边哭,一边跑,摔了不知多少跤,膝盖上磕出了血。跑不到一刻钟,便喘得岔了气,小腹针扎般疼。两个姐姐还要更惨。她们的一双小脚根本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不久,三姐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奉书急得大哭。忽然背后抢上一个人,把三姐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又抱起四姐,向她喝道:“快走!”那是一直追随在父亲身边的杜浒。奉书平日里总是有些怕他,但此时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但杜浒抱了两个孩子,走得便慢了下来,忽然看到身边有个没受伤的小军校,便把四姐交给他背着。

四姐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叫道:“三姐,奉儿!”那军校却带着她匆匆跑远了。

奉书拼命捶打着杜浒的胳膊,叫着四姐的名字,可杜浒却如同充耳不闻,矮身躲过一波箭雨,攥住她的两只手,好像在拖一卷包袱。

到了八月十七日,奉书已经累得不行了。督府军大半已经溃散,剩下的虽然都是精兵,却也都疲于奔命,人人眼圈凹陷,脸色蜡黄。她跟着身边的大人们跑。汗水把头发打湿成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眼睛刺痛得难受。脚上似乎是起了泡,但是都已经痛得麻木了。

后来,杜浒找来一匹马,那是一个牺牲了的斥候留下来的。他牵着马,又把两个女孩像堆包袱一样堆到马鞍上面。她开始还害怕掉下马来,但过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睡梦里,鞑子兵把她捉了去,把她的脚按在油锅里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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