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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她吓得连哭都忘记了,额角冷汗直流,害怕自己喉头上的手突然收紧,更害怕他何以一眼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我不是五小姐……我是……宋珍公的女儿……不,不是,我是蚊子,我是孤儿,我是蚊子……”

杜浒低低冷笑:“别抵赖啦,你是五小姐,是那个爱乱跑、爱闯祸的小妞。”

“我是蚊子……”喉咙上的手向下微微一卡,她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一阵,那手才逐渐放开。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哼,你就算声张起来,我也不怕……杜某早就是一介死人了,不介意拉上一个垫背的。”

他的声音倔强十足,威胁意味十足。奉书听了,却觉得想哭。那声音微弱得似乎随时都能停止。当年的杜浒结实健壮,好像一尊铁塔,整个人有她的两倍宽,似乎一扬手,就能让她飞上天去。可现在,他的手腕也不比二叔的手腕粗多少,筋络和骨节清晰可见,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支撑当年那座铁塔的骨架,也并不比旁人来得更粗更宽。

但她丝毫不怀疑,就算是此刻的杜浒,也有十足的把握立刻置自己于死地。

她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我不声张,我保证不声张……杜架阁,你……你没死……我……我高兴得很……你以前救我,带我逃命,我、怎么会害你……你是不是和我爹爹一起,被蒙古人捉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官家已经……”

她感到脖颈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后背让一根手指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杜浒似乎是休息了好久,才攒下说出一句话的力气:“我要水。”

她知道,现在自己可以拔腿就跑了,也可以立刻通知院外的守官,单凭威胁文璧女儿的罪状,就能立刻要了杜浒的命。可是她却听从了他的命令。她想起在父亲的督府军里的日子,想到了那个生龙活虎的杜架阁,只抬抬手,就把一个姓罗的壮士戏弄得毫无还手之力。而现在,他是她唯一见过的、活着的、未变节的督府军旧部。

奉书看看四周,屋子里空空的,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土灶上的铁锅里积着两寸深的浑水,那是下雨时从房顶上漏下来的。杜浒的双腿早已被鞭笞得皮开肉绽、创伤见骨,整个人虚弱得似乎再也无法站起来。他和这土灶就隔着五六步距离,却始终碰不到哪怕一滴水。

周围没有任何盛水的器具。但这难不倒她。当初蚊子在野外流浪时,几乎每天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绣花手帕,在水里浸得透湿,捧回来,轻轻一拧,水流便滴入杜浒大张的口里。有几滴水落在他脸上,顺着纠结的胡须滴到地上。她本能地想伸手去拭,可是看到他满脸不知是血还是泥的脏污,终究是没敢碰他。

泥尘、血污和胡须覆盖下的,依稀是当年那张英气勃发的脸,只是那当年那张脸上满溢的生机,如今几乎随时都能暗淡下去。

“要肉。”

她竭力挤出一个微笑:“没有的,你好好的在这里等他们送饭吧。”

杜浒瘦削的脸颊动了一动,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送饭?我早就……看守的……没有酒饭…每天来一趟……看我死没死……嘿嘿……”

他说得语无伦次,可奉书还是听明白了。难怪那军官将他看守得不甚用心,因为他知道屋里的人命在旦夕,连喝到一口水的能力都没有。

她随即看到,杜浒所受的伤不止是鞭笞和拷打。他身上的衣服不足以遮体,裸`露的右臂上是大片的血痂和淤青,胸前是一道道刑伤的痕迹,还向外渗着血。她心中一阵揪痛,轻声问:“你怎么伤成这样?”

杜浒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两个字:“崖山。”

她低声惊叫起来:“你……你……你在那儿……”

方才喝的那些水似乎浇灌出了杜浒的力气,他全身仿佛慢慢活起来了,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一些了。他用目光叫她走近些,她也就听话地走近了些。

“丞相被俘时,我正在海上……奉命送一队战船去增援崖山,后来……就留在那里,听张少保……世杰……号令……决战……眼看不行了……我纵火烧了自己的船……想去撞张弘范的帅船……嘿,嘿……没成功……反而……”

反而重伤了自己,被元军俘虏,折辱拷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几个月了,伤势也没有丝毫好转。奉书连忙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杜浒自嘲地看了看自己全身的伤处,目光逐渐又带上了寒意:“五小姐怎么会来这儿?”

她想了好一阵子,这才记起了原因。一想到谈笙,她就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她忽然又记起来,她其实是在同一天见到杜浒和谈笙的。当时,他们一左一右地立在父亲身后,是督府军的两个中流砥柱。而现在,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风光无限的新朝官员。

她告诉杜浒,她讨厌那个投降了的谈笙。他满嘴谎话,捏造忠义之举,将二叔哄得团团转。她为了躲他,这才乱跑到此处来。

杜浒听她说完,也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反而淡淡道:“早看出这人心术不正了,提醒过丞相,他没往心上去。他吹嘘的那些事迹,我在囚车里已经听了一路啦,比你说的那些还精彩十倍。”

奉书想到此时外面一定已经闹起来了。大伙定然全都在寻找她这个突然失踪的小姐,而谈笙定然也已经被惊动了。她忍不住朝门口看了一看,心中惴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寻到这里来?

杜浒看她满脸紧张的神气,却呵呵大笑。只不过他笑不出太大的声音,喉咙里马上就气喘起来。

“五小姐,你属兔子的?”

“嗯?”奉书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我、我属龙啊……”

“我看你是属兔子的!不然,怎的那么喜欢到处乱跑?”

奉书脸上一红,小声道:“你给我想个办法,好不好?我不要见他,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

杜浒微微冷笑道:“你害怕他?”

“我、我才不怕!我……”她大着胆子,压低了声音说:“我恨他。我……我天天咒他死。”

杜浒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了两下,似乎是在笑。

奉书知道自己这话大约也是幼稚得可笑,但仍是按捺不住,又说:“要是、要是他找到这里来……告诉我二叔……我、我……”

杜浒打断她的话,低声说:“先待在我这里。他们不会进来的,因为……这里太晦气……”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里“晦气”。杜浒的声音虽然几不可闻,却说得胸有成竹。她点点头,拣了一处稍微干净些的角落,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只觉得度日如年。

杜浒突然说:“夜里你再来。给我带些吃的来。”

奉书吓了一跳,急忙睁眼,看到杜浒的神情平平淡淡,似乎只是在谈论外面的天气。

“我,我不行的……这里……那么多看守……再说,我住在……我的房间在……”

“我来时观察过了,翻过这院子后面的墙,就是府衙的后花园,那里离你的住处不远吧?”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奉书茫然点点头。杜浒来时是昨天。那时候,他和一具尸体有多大区别?他又怎么会观察到这些?

“可,可我不会翻墙……我屋里还有几个丫环,她们……”

杜浒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在说,这点小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奉书摇摇头,决定把这些话当成他垂死的胡言乱语。

可是杜浒又说:“你有多久没见过丞相了?”

“我……自从两年前的中秋,督府军让李恒冲散,我就没再见过他。去年年底,在五坡岭,我……我离他很近,可是……”她说着说着,差一点便忍不住泪水。

“我刚见过。五天前。鞑子以为我快死了,嘿嘿,大发慈悲,放我去跟丞相见了最后一面。”

她一下子长身而起,“真的?我爹爹他怎么样?他……他有没有瘦些?他说了什么没有?他……他有没有提到我……”

杜浒却闭起眼睛,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不耐烦了,任凭她怎么问,也不再说一句话。

将死之人,难道都是这样不可理喻的倔强?奉书从焦急慢慢变成了生气,忽然很想一拳击在他的伤口上,揭他的伤疤,逼他说话。可是她刚站起身来,就看到杜浒睁开眼,冷冷地瞪了自己一眼,刚刚积攒的勇气便化为乌有。

奉书颓然坐下,呜咽起来。她不记得这样过了多久,自己似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流泪,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直到杜浒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以回去了。趁院门外的鞑子不注意,出门向左,到第一间房子里去。那里面全是死人,你别怕,在烂草和血污里打个滚,头发弄乱些,脱下一只鞋,扔在那屋子里。就说你让满屋的死人吓到,一直晕到现在。回去后,拿你的零花钱堵住丫环小厮的嘴,语气厉害些,就说如果让文璧得知了这事,他们一个个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再派一个口齿伶俐的人去告诉谈笙,说你被死人吓着了,一直在惊悸生病,没法出门。这些人是他从广州带来的,被拷打得半死不活,现在成了冤死鬼,吓到了文小姐,料他也不敢多问,巴不得息事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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