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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她听到二叔在描绘那么多遥远的事情,只觉得不像是在说自己,半晌才明白过来,鼓起勇气说:“二叔,你……你嫌弃我了?我……我不要去别的好人家,我就要在这儿,我,我要爹爹活着……”

文璧却笑了:“真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是不懂,为什么二叔对自己那么关怀备至,从此却不准自己再出门了。等她伤好,她的房间便被搬到府衙深处的一个小花园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丫环老婆子,不知是文璧从哪里拨来的。文璧只允许她出过一次院子,是到他的书房去挑一些简单的书,带回去自己读,每隔几天,他便会过来查问,回答她不懂的问题。

他还遣了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陪她读书说话。奉书想拉她们做弹弓、捉虫子、偷偷爬树,她们却全都不感兴趣,闲时只是叽叽喳喳地聊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乏味事情,要么就是撺掇她逗弄那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儿--那是文璧花大价钱觅来的稀奇品种,小巧可爱,专门送来给她解闷的。

可奉书却不觉得这雀儿有什么好玩,在和它接连几日大眼瞪小眼之后,她终于叛逆心起,不顾丫环们的劝阻,打开笼子门,想把雀儿放走。可那金丝雀似乎也和她作对,任凭她怎么摇晃,它总是紧紧用脚爪抓着栏杆,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是不飞,气得她“砰”的一声把笼门关上了。

就连小黑子,她也见得少了。只有她刚搬进来时,他曾来帮忙搬运东西,因为那些沉重的衣箱不是几个丫头婆子能搬动的。她向小黑子道歉,问二叔有没有罚他。小黑子却笑笑,指指她的右耳朵,做出害怕的神情,又指指院子门,用手虚画了一条线,作势守在外面,意思似乎是:“小姐乖乖地呆在这里,我保护你平安。”

奉书哭笑不得,只想狠狠踢他一脚。

两个妇人被派过来,教她针织女红。她不敢不学,因为文璧说了,要是她学得不好,是会影响她终身的。虽然她不太懂,心不灵、手不巧的女孩子,将来究竟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三天后,她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份绣样,扭扭曲曲的像一只死蜈蚣,可是二叔也没罚她啊。

她的匕首、剪刀早就被收走了,小耗子送的那一大堆东西,在她的坚持下倒是没扔,只是放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和其它杂物一起塞进床底下。还好,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一直让她贴身藏着,哪个丫环敢碰,她就用绣花针扎她。

她的脚则再也没见过天日。前一阵子的缠脚都是她自己动手,还有一些敷衍的意味,现在却是要动真格了。两个老婆子捧着她的脚,左看右看,口中啧啧做声,说:“再不赶紧,可就晚了!现在天凉,正好动手。”一人把她的双脚往膝盖上一架,伸出老筋遍布、鸡爪子一般的手,扯过白布,把她鲜嫩嫩的脚趾头一点点卷进去,直到露在外面的皮肤充血发红,又慢慢地变白,最后消失在布帛下面。

刚裹第一下,奉书便喊痛,想把两个老婆子踢走。可是她们却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一般,一个狠狠按住她的双腿,一个压住她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妪。其中一个是知道她的逃跑事迹的,瘪着嘴,一边用力,一边阴测测地笑道:“不缠出个玲珑小脚,只怕小姐明天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嘿嘿!”

奉书觉得不公平。她看到街上的三姑六婆、姑娘丫头,有不少都是甩着大脚走路的,凭什么偏偏自己要缠?不仅白天走路时变成了鸭子,就连晚上睡觉,脚掌也缠得紧紧的,火辣辣的难受,捂出的汗不得散发,隔着鞋子似乎都能闻到,撒了香粉,也不管用。

等文璧来了,她向他诉苦,拉扯着脚上的白布,说:“里面肯定已经烂掉了,不信你解开看!”

文璧却连忙制止,笑道:“不用看啦,没事的,体面人家的闺女都是这样过来的。谁让你耽误了几年呢?现在不苦一苦,以后可要后悔。”

“我……”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爹爹说过的,我可以不缠!”

文璧却像听到笑话一样,摸了摸她的头,“你思念爹爹,想入魔了吧?”

“我没有!他就是说过!当时他在军营里……”她一口气说着,却发现二叔并没在听。他似乎忘了自己在说什么,目光投向被她裱在墙上的那首《过零丁洋》,怔怔地看,忽而又转头向窗外,盯着几只燕子在对面的屋檐上筑巢。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叔?”

文璧似乎是下了好大决心,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想不想见你爹爹?”

奉书张大了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文璧又问了一遍,才心底一下子开出一朵花儿来,也忘了脚底的疼痛,跳起来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口,尖声欢叫起来:“想,想!他在哪儿?”

文璧的身子却是僵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还在崖山。”

她心里面热情的火焰被浇灭了些。她已经二十几天没听到“崖山”这个名字了。她猛然忆起来之前听到的一切,两山相对,严防死守,没有退路,没有退路……

她颤声问:“仗打过了?结果……怎么样?”

静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两个字。

“输了。”

她不用看他的神情,单单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输的是哪一边。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眼泪就一串串掉了下来,心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她慢慢放开二叔,呆呆地走了几步,却全然不知该走到哪里去。

文璧诉她,此刻崖山周围的海面上,依然漂浮着无数残桅断木,以及十几万具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是战死的,有些是凿船自沉、投海殉国的。其中有一具孩童尸首,身穿黄衣,佩着玉玺。据被俘的宋兵说,他是被陆秀夫抱着跳进海里的。

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宋祚终。

第35章 孤云故国迷,举杯三酹地

</script> 过了不知多久,奉书才渐渐从幻境里脱了出来,哑着声音问:“那,爹爹呢?”

文璧定了定神,说:“张弘范把你爹爹请到他的帅船上,让他亲眼目睹那场战斗。你爹爹有些……有些不好,几次想冲出去投海,幸好都被救了回来。他又想撞壁,幸好张弘范防得严,也没成功,现在只是日日恸哭。张弘范见你爹爹这样,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有意让我去劝劝他。不过你爹爹现在是战犯之身,他也不能擅做主张,只是露出这个口风。到底能不能成行,还要等……等皇帝的意思。”

她一下子火了,“什么过意不去!分明是不安好心!故意羞辱他!”她不敢叫得太大声,狠狠抓住手边的绣花绷子,不知不觉就把刚绣了一半的牡丹花抓了个稀烂。

“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管怎样,张弘范十分看重你爹爹,一直对他以客礼相待,几次上奏皇帝,请求留你爹爹性命。他这次立了大功,皇帝多半会准他的奏。二叔已经写信去谢他了,今日说与你知道,你别多想。”

奉书漠然点点头。她是见过张弘范的。隔着布满汗臭味的床帏,她曾经看到过那个儒生打扮的将领,病恹恹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棱棱的瘦骨几乎撑不住长衫。但从他口里说出的话,却是那样的冷酷无情。他说,不把督府军消灭殆尽,他便不回去面圣。他还说,要给文天祥一个惊喜,把大名鼎鼎的文丞相请过来见上一面。

而现在,他把父亲囚在海船之上,“以客礼相待”?奉书猜不出这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至少,父亲似乎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这让她多多少少放了些心。她心中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冷笑道:“他只是不愿意背负杀害忠良的骂名罢了,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文璧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和她拉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奉书随口敷衍着,脑海中一幕幕的,尽是那场自己没有目睹的惨烈海战。那个小官家,听说比自己的年龄还小些。他怕不怕?他哭了没有?最后的一刻,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张弘范对父亲客客气气的,却要逼死那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孩子?

文璧似乎正在评论她最近写的字,她却突然打断,没头没脑地道:“是不是要举国服丧?”

话一出口,她便明白这个问题有多傻。文璧猛地停住话头,奇怪地看着她。

她忽然害怕起来,掩住嘴,小声道:“我,我说错了。”

文璧却没有呵斥她,连一个责备的眼神也没有,在她房间里枯坐了好久好久,才魂不守舍地迈步走了。走的时候,他绊在门槛上,踉跄了好几步,袖中的手帕掉出来了,也忘了捡。

*

不觉天气暖了,窗外的青草盛了,草间的虫蚁都开始活动了,而奉书窝在房里,已经快要闷出病了。

她软磨硬泡,半个月里天天用心读书临字,才换得二叔答应让她出门踏青。那天是清明节,是寒食的最后一天。城里不少人家都要到郊外祭扫坟墓,顺便男女老少一齐出游,因为广东的夏天来得早,宜人的春光已经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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