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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 (南方赤火)



奉书在橱柜里无声地惊呼:“二姐!”

柳亭说过,枢密院的人命令她给父亲写信。若是不写,就会把她送到蒙古人房里任人糟蹋。

可是柳亭却始终没等到回信。奉书想起二姐那个无动于衷的眼神,想起她淡淡地说:“爹爹?爹爹什么时候管过我?”

其余诸人也立刻明白了,唏嘘了好一阵子。曹大人叹道:“张大人这件事,也做得绝了些。毕竟是娇生惯养的相府小姐……”

王积翁道:“文山公捏着那信,已经不知呆了多久啦,跳蚤爬在他身上,他也不知去赶,还是我给他捉掉的。我安慰他说,毕竟小姐如今是生非死,勉强也算个好消息。他却只是流泪,痴了一般,反反复复地只是说,爹爹不好,爹爹对不起……”

奉书心如刀绞,泪水扑扑地流下来。

谢昌元嗟叹许久,道:“人谁无骨肉?下官也有女儿,要是她们……唉,唉!文山公也不是神仙,自然割舍不下。”

王积翁又道:“我像哄小孩儿似的,哄了他好久,他才慢慢好了。我试探着跟他说,要不就退一退,向皇上跪一跪,别再管那些虚名,骨肉团聚才是最要紧的。”

谢、曹、马三人齐道:“他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柳亭没等到父亲的回信,觉得父亲不管自己了。现在,看看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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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被明天的章节字数吓到。明天双更,因为我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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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气歌》写于1282年夏,也就是几个月以前。正气歌序言里详细记述了文天祥当时的生活环境,比文中作者的渣描写要生动多了。现抄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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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沓,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第155章 0142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王积翁道:“文山公冷静下来,问我这是不是张弘范张大人设的计。张大人此前一直在与枢密院通气,寻访文山公的妻儿,我自然不必向他说谎。文山公擦干了泪,向狱卒讨了纸笔,说要给写封信,托我带给张大人。”

只听得哗哗纸张声响。谢昌元颤声道:“就是……就是大人手中这封信?”

王积翁道:“我看文山公笔走如飞,顷刻间就写了满满三页纸,然后又要了几张纸,略一沉吟,又写下几首诗。他一边写,我一边在旁边叹为观止。到底是状元郎的手笔,那篇文字字饱含血泪,却又不卑不亢,既是请求,又有点威胁的意思。那几首诗更是看得下官潸然泪下。他这是以笔为刀,张大人也是文人,要是看了这信,绝不会无动于衷。唉,下官口拙,还是不说了,大家亲眼看看便是。”

曹大人一面翻动纸张,一面连声称赞,道:“嘿,倘若我是张弘范,见到他的这一篇诗文,一定是会惶恐无地,愧不当初,赶紧将文小姐接出来好生相待才是。”

谢昌元干涩着嗓子,慢慢念道:“……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啧啧……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啧啧啧……字也好……”

倪大人淡淡道:“好诗,好文,好字。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这下也打得动了。”

马大人忽道:“那张弘范见到信,怎么说?有没有再为难文小姐?”

王积翁忽然冷笑道:“张弘范?下官去见文山公的时候,是前年春天。那时候张弘范已经去世快一个月啦,文山公却不知道。下官想把这信烧给张弘范看,可又有点儿舍不得,嘿嘿,只好自己留着啦。”

奉书眼前一花,心头如同挨了一刀,捂住脸,狠命咬住嘴唇,心中喃喃道:“姐……二姐……”

她记得那一天。她记得那个微微冒泡的药罐,墙上的那一柄宝剑,还有张弘范垂死的病容。而张弘范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倘若张弘范不死,二姐的命运也许就会全然不同。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臂、大腿、胸口、肩头,直到手指再也没有一点力气,额头涔涔渗出冷汗,理智被疼痛搅得支离破碎。

混混沌沌中,又听王积翁说:“只不过,就算张弘范不死,这信也到不了他手里。文山公自己不知道,他根本不被允许和外界有任何书信往来。此前他也给亲友故交写过信,请人带出去,哪次不是刚一出门就让人撕了?有那些敢偷偷给他带信的,抓住了,哪个不是重罚?这一次,他的信里又没有半句投降的话,下官要是胆敢给他当这个信差,除非是乌纱帽不想要了。嘿嘿,只不过,我才舍不得撕文山公的墨迹,赶紧拿回家,妥妥帖帖地收藏好了。这是文山公的泣血之作,可不是寻常的什么临别赠友小令。下官可要拿它当传家宝,哈哈!”

奉书这才心神稍定,铺天盖地的自责之情淡了一些,随即又心疼起父亲来:“他的泣血之作,倒被这个大汉奸居为奇货,还拿来向人炫耀,老天真是瞎了眼了。”突然又想:“一定要想办法再见二姐一次,把这事对她说清楚,让她知道,爹爹不是铁石心肠,没有不管她。”

谢昌元等人附和着赞叹了两句。倪大人忽道:“那文山公的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王积翁不以为意地道:“谁知道呢?也许死了吧。下官事务繁忙,后来就把这茬子事忘了。”

其余人也就不再问。曹大人道:“王大人,下官斗胆,文山公的这几首诗,下官能不能借走几日,回家抄录一遍?”

王积翁犹豫道:“这,这……”

那曹大人还要说什么,忽然门外一声长喝:“太子到!”接着房门打开,脚步声声,五六个人走进客厅。王积翁等人立刻住了口,只听衣衫垂地的簌簌声,自然是他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真金太子径直走到靠墙正中的椅子上坐了,笑道:“免礼免礼。方才大伙儿在说什么呢,那么热闹?接着说啊。”

王积翁几个人口中称谢,先后站了起来。谢昌元道:“回太子,老臣们正在讨论……这个,文天祥文公的诗文……这个人虽然……人品堪忧,但毕竟是南朝状元宰相,一直是……十分有名气的……”

真金笑道:“我当然知道文天祥是谁。怎么,他的诗文也很出彩?跟我说说。”

王积翁连忙答应。他一心要开脱文天祥,更是把文天祥的才华夸得天花乱坠,拣了些他著名的诗文词句,摇头晃脑地分析了起来。真金向来是倾慕汉文化的,也听得津津有味。两人聊得投机,旁边似乎几次有人想插话,却始终没敢打断他们。

等说得告一段落,真金才笑道:“原来大都城里还藏着这样一个才子,哈哈!不过,南朝状元宰相,可不止他一个人。留大人,你倒是说说,文天祥的这几首诗到底做得怎么样?”

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回太子,臣虽曾与文天祥同为南朝状元,但家学渊源却相差甚远。文天祥诗师黄鲁直,虽然也有点铁成金之作,但终究没有摆脱江西诗派那种过分讲究对仗用韵、化用晦涩典故的风气……”

那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声音并不很洪亮,然而圆润之极,动听之极,好像那说话之人口中含着玉一样。奉书一听之下,尽管觉得他所说的内容太过艰深,自己一字不懂,但仍然不由自主地便想同意他的说法。及至听了几句,才发觉这人其实是在贬斥父亲的诗作,这才甩甩头,心中哼了一声,想:“你说我爹爹的诗做得不好?你又是哪家私塾里的先生,自己会做诗么?”

只听那人最后说道:“……当然诗文都还是末流。咱们做臣子的,更要紧的还是经世济民,道德文章,俱为楷模,这才能称得上人臣好样子。若是仗着自己的一点儿小聪明,而不把国家社稷放在眼里,既不忧其民,也不忧其君,那未免就落入下乘了。梦炎妄议,还请太子恕罪。”说着脚步声响,似乎是朝太子行了个礼。

真金笑道:“留大人总是那么会说话。”

奉书心头忽然划过一道明光:“这是留梦炎!是那个淳祐五年的状元!茅坑宰相!汉奸!大汉奸!”

她记得清清楚楚,德祐元年,也就是父亲起兵勤王的那一年,留梦炎任宋廷左丞相,伯颜逼近临安之时,他却抛下了官家和百姓,直接脚底抹油,把自己的相印丢进茅坑,向元军摇尾乞怜,当时便遭到世人的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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