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斜他一眼,咬唇不语。秀一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跟我走?”
青叶微笑,笑容淡漠:“怎样也不愿意。”
秀一问道:“你为何要这样记仇?他如今已经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又扭过头去,轻声道,“我此番来有几件事要做,带你回去乃是最最要紧的,若是无法将你带回,我只能切腹向义父谢罪了……”
青叶抬头望天,口中轻声一笑:“他那时若光明正大的走也罢了,竟然偷偷地瞒着我娘和我走,想来是无脸见人,真是令人作呕——他走之前的那阵子,家中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偷偷来找他,我觉得奇怪,跟我娘说时,我娘还不信我……直到有一日,他趁我娘不在,拎出早已偷偷收拾好的包袱,拿着一把刀,带着你鬼鬼祟祟地出了门……我晓得他大约是要走了,我偷听过那些人同他说话……”
“青叶,对不住……”秀一面有羞愧之色。
“他那时便像如今的你一样,不敢看我,”青叶冷冷一哂,“我那时太傻,还跟在他后头哭喊,叫他带上我——因为我喜欢他多过喜欢我娘跟我外祖父,我娘一天到晚总是出门在外劳作,甚少有空暇陪我。而他整日里不出门,教我写字,教我下棋——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傻……他不理我,我便一路哭着一路跟着跑到海边,一只鞋子都跑掉了,然而还是追不上,其后我便光脚站在海边,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上了船,看着你们越走越远……而那个时候,外祖父还在学堂里给一群学生授课,而我娘则在镇上的饭馆里做帮工。他们早出晚归,日日忙碌,为的便是养活他。
“我娘与外祖父两个到死也都不明白当初他们在海边救下的那个重伤之人会有一日竟能抛妻弃女……他走后,外祖父生生气死,我娘被人笑话,其后便生了病,再也无法出去做工,自然也养不活我,只得……”青叶嗓音微颤,再也说不下去。秀一伸手想要拍她的后背,被她闪身让开。秀一只得尴尬缩回手。
青叶回想往事,嘴角一直噙着一朵笑:“自从他与你走后,我还道我心里的这些话再也无法说给他听,再也不能叫他知道我的怒气,所以还时常生闷气来着,如今你来了,倒好了,请务必要把我的这些话捎给他听:他既然不要我们,我们便也不要他,他有什么可稀罕的?”言罢,拍了拍手,抬头看看天色,向秀一抱歉地笑了一笑,“若是你只能切腹,那便切吧。我自会为你燃上三柱线香,无论如何,咱们总是做了几年的兄妹。”
青叶撇下满面苦痛之色的秀一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身向他道:“忘了说了,他给我的那枚玉佩已被我卖掉了。你晓得,我和我娘有一段日子过得很是不堪,生病都没钱去抓药。”言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那块玉佩倒卖了不少钱,葬了我娘后,还开了这家饭馆。我连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都拿去卖了,连刻有他的姓氏、用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舍弃了,你瞧,我早已不将他放在心上了。因此,我与他,与你们是真正的两清了。”
天已近黄昏。三两只燕子归巢,低低地掠过树梢,飞入各家屋檐。青叶俯身,从脚下拔下一朵狗尾巴花,慢悠悠地走了,经过一株矮小的枯树时,惊起一群老鸦,老鸦扑棱棱地四散着飞往天边去了,天边朵朵白云,或舒或卷,转眼又被一阵清风吹散,变了形状,不见了。此刻,天高地远。她抬头看天,面上眼中风轻云淡。
青叶回到家中后,胡乱躺了一躺,睡到天上黑影时才从床上爬起来,忽然觉心底深处一片茫然,空落落的,便想着这一阵子去珠仙那里避避风头才好,这般想着,便动手收拾了一只包袱出来。又想着去程风急浪大,还得叫甘仔一同去,人多也好壮壮胆子。等她收拾好了,天色已晚,本想去叫甘仔来着,只是肚子有些饿了,人便懒怠动,又想到甘仔明日要来上工,恰好叫他一同去,省的再往他家里跑。
青叶在后厨收拾煮饭,忽然听见门口有人一路小跑过来的脚步声,随即又急急地敲自家的大门,青叶放下手中的菜蔬,走过去从门缝里一看,却是满面焦虑的芳阿,想来她在神仙浴肆又惹了什么祸了,青叶本不想开门,但芳阿把一扇门敲得砰砰直响,青叶无奈,只得开了门放她入内。
芳阿赶紧将门从里边关好,小心地插上门闩,急急说道:“莲花汤内的那位姓侯的贵人今儿又来了,琴官姐姐在一旁伺候时,听他们一堆人说笑时不知怎地提到了你的名字,其中一个专门会拍马屁的随从说了一句‘她人就在隔壁,殿下若是喜欢,即刻叫人去带回去便是,量她不敢不从’,琴官想着大约是在说你,便叫我来给你提个醒。青叶姐,你快躲起来罢,你不知道,那个人看着和气,实则阴阳怪气吓人得很——”
☆、第15章 褚青叶(十三)
“姓侯的有两个,你说的那个是哪一个?”青叶也慌了一慌,知道姓侯的兄弟二人都不是好东西,一张口,却问出这句话来。
“是时常去的那一个!”芳阿急得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是那个雪雪白的,那晚你也见着的!”
青叶心中已大略明白,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是文弱白净但有肿眼泡的那个么?”
芳阿点点头,又道:“你还是趁着天晚,去珠仙那里躲一阵子罢,若是那里,任谁也找不到的。”
青叶点了点头,随即道:“我这便走,你也赶紧回去吧。”想了想,抓住芳阿袖子,“你自家也要小心,回去叫甘仔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莫要四处惹是生非。”
芳阿应了一声,又道:“那人今晚叫彩乃及良子陪着,并没有叫我,我倒不急,我陪着你去海边坐船罢。”
青叶不置可否,只道:“等我走后,你代我谢谢琴官罢。”
包袱是才收拾好的,拎上即可跑路。青叶先回后厨熄了灶里的火,因晚饭还没来得及用,便随意捡了些糕饼包好,回到卧房后,将干粮塞到包袱里,想了想,又爬到床上,将叠放于墙边的一床被子掀开,墙面上赫然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来,洞口塞着一团布头,青叶将布头取下,伸手从洞内掏出经年存下来的一包银子来。
芳阿本来急得要跳脚,见状便“噗”地一声笑道:“你私房钱藏得倒好。”
青叶也觉得好笑,随着芳阿笑了两声,这才解开小布包,从里面挑出两锭大些的银子塞到芳阿手中道:“我这一阵子都不回来了,自然也无法发工钱给甘仔,你拿回去省着些用罢。”
芳阿也不推辞,接过来揣入怀中,帮青叶拎了包袱就走。青叶打头,一只脚才跨过店堂的门槛,便停下不动了,愣怔了一瞬后,随即回身向后跟着的芳阿悄声吩咐道:“休要叫甘仔去胡乱找人,这个人,任谁都是无可奈何的。”
大门口,四个带刀侍卫分两列站着,两列侍卫后头站着的,乃是一身锦衣的侯怀成,他身后簇拥着一群内侍打扮的随从,随从的身后停的是精致马车两辆。
怀成上前几步,在夜风里轻声一笑,极温柔地问道:“褚掌柜的这是要出门么?怎地还收拾了包袱?”又歪着嘴角向青叶身后的芳阿道,“小夜子怎么也来了?可是听说我要请褚掌柜的去我公馆做客而心生艳羡,也要跟着去啊?”
芳阿口中呐呐不能言,青叶便对他笑吟吟地屈膝施礼,再回身接过芳阿手中的包袱,推她道:“这里有我呢,你快回去吧。”想了想,又大大方方交代道,“这两日我家应当会有一个远方的亲戚过来,我若不在,他定会四处去打听,你若是见着他的话,记得跟他说我已出了远门,叫他不要等我了。”顿了顿,又道,“我家的那个亲戚是个男子,黑黑瘦瘦,说话口音有些儿怪,二十七八岁年纪。”
芳阿点头应下,不敢再看怀成这一行人,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青叶手里拎着个包袱,靠在门槛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人好生唐突,我虽开了这家饭馆,成日里抛头露面做生意,但总是良家女子一个,若是跟了你不明不白地去了……人言可畏,叫我今后如何在这七里塘镇立足呢?”
怀成上前,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抚了抚,亲亲热热地笑道:“唉,褚掌柜的褚大厨!如此不是正好么?跟着我岂不比你做这油腻腻的掌柜兼大厨要好?旁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管它作甚……有一句话,我深以为有理,每日里都要对自己说上几遍的,今日也说与你听罢: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青叶便笑道:“我没读过书,却也知道有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怀成面色微变,笑道:“你既知道我是王子,还敢满口‘你我’地说话,真是大胆!”又哂笑一声,“看你不像是笨人,怎么也会信这些傻话?你既然不明白,我便提点你一句罢:强了你这样的民女,于我而言,只能算作是风流轶事,跟犯法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傻姑娘,可明白了?”
他身上有淡淡酒气与浓郁脂米分气,面上则是恍恍惚惚的笑容。青叶悄悄地退后少许,极力不去看他的脸,笑道:“我晓得跟着殿下好,无需劳作,不必受气便能锦衣玉食,只是一样,围绕你的貌美女子太多……我不喜争,也不喜抢,不若今日殿下高抬贵手,今后来七里塘人家吃饭时,我给你算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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