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连连摆手,手中的一堆纸包便都落到脚面上,口中慌张道:“你们怕是听错话了罢?凭殿下的手段与本事,他如何会使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我带你与娘娘进去了,你待要如何?又要赐死她么?那是不能!殿下走时叫我好好照顾她,便是殿下不交代,我也待她如同自家的孩子一般,我能眼看着叫自家的孩子去死么?你还不如一绳子把我勒死在这里!”
妹史冷笑:“我虽不如你,识得文断得字,却也知道唇亡齿寒这句话,你颇读过几本书,为何就不懂这个道理?殿下一旦出事,娘娘,咱们,你护着的那一位将来又该如何?还不是任人宰割?到时谁又能躲的过去?”
云娘只管摇头,喃喃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那许多,我只知道,殿下将她交给我,我便要好好的看顾她,再好好的将她交到殿下手里,总之姑娘在,我便在。好姐姐,你且让我多活这几日,待到殿下回京了,我自会带一根绳子去吊死在你面前,向你请罪,便是被你挫骨扬灰我也毫无怨言的。”
“你不为咱们殿下着想,咱们殿下还有回京之日么!”妹史看到守卫们头又凑到一起嘀咕,心中焦躁不堪,发急道:“小云儿,若不是娘娘当年救下你一条命,你如今身在何处?你当年跪在咱们娘娘面前是怎么说的?你忘了,我却没忘!说什么‘娘娘的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以报答娘娘’,亏得你出身大户人家,自诩读书知礼,你一个读书知礼的人便是这样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的么?殿下如今已身陷险境,你不是在害那一位,而是救咱们娘娘,救咱们殿下啊!将来你便是咱们娘娘与殿下的救命恩人,谁敢为此说你一声不好?便是那一位,她若真是一心向着殿下,一心爱着咱们殿下,她也必不会怨你的!”
贵妃此时抹了一把眼泪,拉住云娘手哀切道:“我晓得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这般看重你,玉哥儿也不会巴巴地把你接到京城来照顾他心爱之人了。只是这一回事关玉哥儿的性命,我也是无法……我并不求你的报答,只求你带我进去,我将玉哥儿的处境说与她听,她若肯度我母子,从此我便将她当做神佛一般供奉起来;她若不肯救,我也无法勉强她。陛下都做不到的事,我自然也做不到。”
又哭道:“云娘,你既然待她像是自家的孩子,便该晓得我此刻是什么心境,我正在受怎样的煎熬,我身为母亲,又只得了这一个儿子,我万万不能眼看着我的玉哥儿送命的。”
云娘身与心凉透,哭道:“她若不在了,将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殿下?早知道有今日,奴婢宁愿在十数年前便被打死,便是那时死了,也好过今日!”
待云娘将妹史、贵妃及两个小内侍领到胡同口时,诸守卫自然将她一行人拦住,云娘道:“咱们娘娘适才犯了心口痛,正在难过,我带娘娘去家里歇息片刻。”
守卫遥指百草堂的方向:“那里便是药铺医馆。”
云娘道:“我才从那里回来,人家已经关门了,大夫也早走了。”
妹史也道:“无妨,娘娘这是常年的老毛病,咱们入内喝上一口热茶,歇上一歇便能好的。”
守卫们面面相觑,头又凑到一起,嘀咕了半响。那头领也是将信将疑,再看贵妃面色灰白,真个是个患了大病的模样,怕耽误下去,她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且她是三殿下的生母,乃是三殿下的至亲之人,若是眼看着她犯病而无动于衷的话,却是有些不大妥当;加之知晓云娘说话行事素来妥当,因此相信她的话,左思右想之下,觉得应当无碍,终于抬手让贵妃一行人入了内。
东升东风时常跟着怀玉入宫走动的,自然也认得贵妃,见贵妃气色不好,又是云娘领来的,自然也没有拦住不放行的道理。妹史见今日顺利过了两道关卡,得以顺利进了这胡同,晓得事情已成了大半,心里庆幸不已,口中连连念佛,感激地捏了捏云娘的手。可惜云娘已成了木头人一个,由贵妃与妹史两个一左一右拽着胳膊,呆呆然地拖着脚步往里挪。
青叶把玉官抱到床上,一下下地给它挠耳朵脖子,玉官舒服的闭着眼睛打呼噜,窝在青叶怀里一动不动。一人一猫在床歪在床上,直等了许久,才把云娘等回来。
只是,云娘身后竟然还跟着两个人。青叶瞅了好两眼,才认出是贵妃及妹史嬷嬷,心里一惊,忙将玉官放下,跳下床给贵妃行礼,请了一声安。
丁火灶正在逐间屋子查看门窗烛火,忽见云娘带了贵妃来,唬了一大跳,连忙小跑过去,一面给贵妃恭恭敬敬地请安,一面悄悄斜眼责怪云娘。云娘的两眼已然失了神,心痛到发麻发木,像是有把钝了的刀子,锈了的锯子在来回锯挫一般,见丁火灶看过来,心中羞愧,想要把头扭开,身上却丝毫没有力气,只能垂首木然不语。
贵妃一把将青叶拉住,连声道:“好孩子,快起来。”丁火灶才要说话,妹史已将他及云娘二人拉到门外去了。
贵妃反客为主,拉了青叶坐下,又四下里打量了下屋子,感慨道:“从前玉哥儿的乳母入宫与我说话时,也曾说过叫我得了空到这青柳胡同内来看看,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宫,今日终于能够来看看了,也算是一偿多年的心愿了。”
青叶面上带着笑,心里面疑疑惑惑的,叫丁火灶上茶来,然而外面却始终不见有人进来。贵妃也不在意,见案上摆了个针线筐,随意取过一件看了看,又笑道:“前些日子我看玉哥儿手里用的一方帕子不像是我绣出来的,叫他拿来一看,上面的针脚却粗糙得很,看着好笑。我便猜到大约是你给他做的,否则,那等样的针线活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随身带着的,今日一瞧,果然是。”
青叶见贵妃眼皮肿胀,嘴里虽然说着笑,面上却隐有愁苦之色,心内便有些不安起来,轻声试探着问:“不知娘娘这个时辰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贵妃便说笑不下去了,将手中的物事放回针线筐内,起身对青叶拜了下去,泣道:“求你救我玉哥儿!”
青叶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隐约晓得贵妃要说什么,然而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将贵妃搀起,扶她坐好,就势慢慢跪倒在贵妃脚下,轻声问:“殿下好好的,为何要我……要民女去救?民女又如何救他?”
贵妃拉着青叶的手,一面哭一面说,将皇帝要杀怀玉,立怀成为储君一事说了,又道是她若肯成全,怀玉便可免死,只要他留的一条命在,将来才能与怀成争上一争云云。
骄傲与自尊不允许她向贵妃乞怜,心里晓得乞怜也是无用,然而终究是不甘心,轻轻摇头道:“你们为何一定要我死?我不要死,我要等他回来,我还有许多话尚未来得及同他说。”
贵妃复又起身拜了下去,呜呜咽咽地哭道:“傻孩子。你若不肯救他,他便再也回不到这京城,只能葬身于漠北啦。即便侥幸躲过那一难,回来后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到头来还是一个死!他若不在了,便是咱们,将来都难逃一死!”
她便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那我去倭国,从此再不踏足京城,你们便对他说我死了,叫他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他。”
贵妃始终摇头,泣不成声:“好孩子,你当我有这个本事能瞒住他?能瞒住陛下?届时他再急了眼,什么事做不出!”又哀哀求道,“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若不遵陛下的旨意,我的玉哥儿便无生路,我也知道我这话自私又无情,可是,你们年纪还小,不明白我这为娘的一颗心,若是可能,我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他,可是陛下不准,我也是无法啊!”
“便是一时半刻也不能缓了么?”
“陛下只给我今明两日,再晚下去,来不及去漠北报信与那些人知晓,他们便要对我的玉哥儿动手了!”
“我若不在了,他回京后便能够……”
“哪里能够?”贵妃双手捧住脸,泪珠从指缝里大颗大颗的掉落,“陛下心里头恨他,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还有皇后生的二殿下在,哪里就能够轮到他!我这个为娘的,只能暂且帮他躲过这一场劫难,保住他一条命,至于今后如何,看他自己的手段与造化罢!”
青叶默然不语,呆坐半响。贵妃心内煎熬,正暗暗担心时,她却忽然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发了一会怔,身上多少恢复了一些力气,忽然觉得眼角酸涩,以为自己哭了,抬手按了按眼睛,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流。
眼见得贵妃长吁短叹,泪流满面,不禁轻声感慨道:“我就晓得,我就晓得。遇见他这样的人,也为他所爱……我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以为从前所受的苦都是老天对我的试炼,因为我熬过去了,所以奖赏我,叫我遇见他,叫他爱上我。固然半夜里笑醒的时候也有,但却也有心里暗暗害怕的时候。生怕自己是做美梦,一个踏空,便会惊醒,醒来后,我还是那个孤苦无依的褚青叶,所以才会……”
所以她才会爱听他说那些混言混语,喜欢听他说二人年老之后如何如何,听他说一旦战死便要自己陪葬时觉得高兴;听他说打了两副棺材,将来死同穴时尤为喜悦。活着时,有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变数,唯有死了,才能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不再有任何的忧惧,不再有别离,不再有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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