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西南并未即刻将人送走,反而将院门从里头闩上了。东风等人跟着怀玉坏事做过不少,愈是这种事情,愈是激奋,待人一拖出去,个个摩拳擦掌,抬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刘贤直着脖子嚷,声音尖细犹如妇人,东升恐他惊动四邻,赶紧脱靴,拽下两只布袜,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北风是安徽宿州出身,一亢奋,老家话便也出来了:“呼他脸,踹他腚!把他脸跟腚都呼肿,揍死他个——”本想说揍死他个阉贼,转眼见夏西南也在,忙又改口骂,“呼死他个孬种,看他回去怎么见人!”
夏西南忙劝说:“他好歹也是御前当差的人,便是陛下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的,打破相了却不大好。”他从前因为跟着不受宠的皇子怀玉,明里暗里被这有几分脸面便骄纵跋扈的御前常侍刘贤不知为难过多少回,讥讽奚落过多少回。怀玉因为是刺儿头,时常惹事生非,闯了大祸,皇帝会收拾他;每回闯了小祸,被责难的都是作为贴身侍从的他,而责难他的,十有八九是眼前这位刘公公。眼下对着他的一张老脸,只觉厌恶不已,新仇旧恨也齐齐涌上心头,笑与众人道,“踹他腚罢,把他老人家的屎给踹出来。动作利索些,胡同口还有他老人家的车马候着哪。”
怀玉嫌吵,命人将刘贤拖到后院角落里去整治,再将门掩上,进里间找青叶说话。青叶正坐在床头抱着她的美人觚发怔,眼泪是止住了,鼻尖眼皮及脸颊却红成一片,嗝还是照打不误,今日是真伤到心了。
怀玉伸手欲要摸摸她的脸,她扭头避开了。
怀玉问:“还在生我的气?”
青叶便又呜呜哭出了声。怀玉在她身旁落了座,把她怀里的美人觚夺下,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带倒在床。青叶抬手抓挠拍打他,把荒废许久的十八般武艺又都施展了出来,怀玉苦笑,抬腿搭到她身上,将她的两条腿都压住,不许她乱动,低低笑问:“傻孩子,你当我真会逼你喝下去?嗯?”等她哭声稍稍弱了些,又道,“今后,动辄要走的话不许再说了,连想也不许想。”
青叶擤了一把鼻涕:“适才你明明逼我来着,我的心都凉透啦。”
“傻孩子,傻孩子。”怀玉将她用力地抱了一抱,“我本也想过,若是你喝下去,便可一了百了,可省却我许多麻烦……可是一看见你的眼泪,我心里就全明白了。我在外头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可唯独不能看见你的眼泪……放心罢,傻小叶子。”
青叶始终小声抽抽嗒嗒地哭,怀玉为她擦了几把眼泪,在她额上亲了亲,笑说:“你不是说肚子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叫云娘去做。”
青叶流着眼泪,嘴里呜呜咽咽道:“想吃药来着,你从宫中带出来的那碗药就不错。”
怀玉恨恨瞪她两眼,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方才斥道:“傻子,可不是找打?”
青叶打着哭嗝,却还没忘记问:“你还没跟我说过,那是什么药呢。”
“喝了,就再也说不出倭话了,从此后只能说汉话了。我觉着你偶尔说上一两句,跟小鸟儿叫似的,怪好听的,所以才没忍心逼你喝。”
青叶正淌着眼泪,闻言忍不住一乐,赶紧又别过脸去。半响,方转过身来,在他身上咬了一口,幽幽道:“那药泼洒在人身上并没有吱吱冒烟,把人的皮肉烧烂。”
这下轮到怀玉失笑,问:“你那里听来的?跟你说不是害人性命的药,只是叫你说不出倭话而已。乖,不许胡思乱想,起去做饭来给你相公吃。”
青叶点头,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拔下鬓边一支金簪,拨了拨床头的灯烛,默默坐了半响,这才掀起珠帘出去,出去之前,忽然扭头没头没脑地冲他说了一句:“我不要做王妃,也不要你为了我去做坏事,我还是做小老婆好了。”
怀玉扬眉,嘴里嗤了一声,笑问:“原来你竟然想过做王妃?好大的抱负。”
青叶面皮悄悄发热,赌气跺脚道:“我没想过!我才不稀罕,我——”
怀玉却起身跟过来,低头看着她,忽然嗤地一笑:“傻子,王妃有什么的好的?”再一挥手,“去吧去吧,弄碗面来吃吃。”想了一想,又说,“我去后院给你拔几根小葱。”
青叶正揉着眼睛,闻言忍不住又是一乐,撑开肿胀的眼皮横他一眼,径直往灶房里去了。怀玉负手踱至后院,刘贤已然昏死,另两个人也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好巧不巧,正横躺在那一畦菜地上。
怀玉发怒:“该死,送走送走!”就着后窗的亮光,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没有祸害到菜地边角上的两行小葱,方才啧了一声,弯腰挑了几根长得笔直粗壮的给拔起来。
夏西南在一旁道:“地方已打探明白了,人也调度过来了……这贼厮鸟伤的不轻,臣担心,若是将他径直送回宫,只怕要节外生枝。”一面说话,一面看怀玉拔葱,知道这个活儿是他做惯了的,但眼看着他以极其熟练的手势拍打葱须上的泥土,就着亮光,一根根地仔细揪去枯黄的葱叶子时,心里还是替他寒碜得不行,嘴角便不由得便扯了两下。
怀玉恰巧看见,遂问:“你牙疼?”
夏西南忙道:“牙不疼,就是牙槽有点酸。”
怀玉捏着一把小葱,抬脚往前院去,夏西南紧跟在后。怀玉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这个时辰,陛下已歇下了,谅他也不敢为了自己被打一事而于深夜惊动陛下,他告状也要等到明早,有这一夜,足够了,叫人把他送回宫去罢。”又问,“漠北的消息明后日差不多该到了罢?”
夏西南肃然作答:“明日之内怕是不能够……此番太过突然了些,只怕要到后日才能抵达京城。若是明日之内不到,只得请殿下忍耐个一两日,吃上一些苦头了。”
怀玉嗯了一声,又问:“我要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夏西南道:“放心,已备好了。”
怀玉把葱送到灶房里时,青叶正灶头把鸡肉撕成条,面已和好,正放在盆里醒着,云娘往锅里添鸡汤,嘴里絮絮说道:“恰巧今日熬了鸡汤,做鸡丝面正好。”又道,“你去洗把脸歇息去罢,今日累了,这里有我在,用不着你来忙。等好了,我给你端进去。”
青叶摇头:“不妨事,我爱做这个。有事情做,心里才不会胡思乱想。”言罢,举袖抹了一把眼泪。云娘见状,也忙按了一下眼角。
怀玉入内,站到青叶身后,静静地看她做事情。云娘见他进去,把手中的饭勺往锅里一丢,一把夺过怀玉手里的小葱,呼哧呼哧地哭着跑到外头了。
☆、第117章 侯小叶子(五十四)
他不知这笑弥勒的名字在中原被叫做减灾和尚,只想:原来酒吞童子是这个模样。其后,他的脑袋便离了自家的身子,在空中翻腾了几圈,掉落于地面之前,又看到勾了自己小命的笑眯眯的酒吞童子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一队黑衣小鬼跟上。
再之后,他的脑袋重重落地,身与魂俱灭,一切归于虚空,归于沉寂。
去门外查看的这人被砍,身子抽搐数下,随后直直地向后仰面倒下。即便是黑暗之中,也能看出他矮了许多,诸人仔细一瞅,发觉原来是他脖子上缺少了一颗要紧的脑袋。
他的身躯倒于八木大雅的脚下,八木大雅伸头去看,转眼被他腔子里温热的鲜血给溅了一脸。他也无暇惊惧,与一众手下各自摸出身上的兵器,于屋子内摆好架势,严阵以待。
门被人一脚踢开,一群覆面黑衣人一拥而进。其后,有人重又点起了灯烛,八木大雅等人方才看清这些黑衣人用以覆面的非是帕子之类的寻常物事,而是木质假面,或是神头,或是鬼面,粗犷稚拙者有之,怪诞滑稽者有之。为首一人的假面上描金贴银,镶有鸡尾,于这深夜之时,看上去更显古怪诡秘,叫人不寒而栗。
八木大雅强自定了定神,持刀喝道:“尔等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胆敢夜闯民宅,杀害使臣!尔等——”
他手下几个胆大的会武之人趁他说话之际,蓦地跳将出来,齐齐逼向那群黑衣人,尚未近身之时,已有人迎上前来,乒乒乓乓地战到了一处,一时间,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不过数十个回合,他的手下便纷纷倒地,伤的伤,亡的亡,血流了一地,屋子内的血腥气味弥漫。
八木大雅见不过片刻的功夫,自己的手下便已损伤大半,心中惊惧,而余下几个不会武的都挤在一处,一面打着颤,一面捧心干呕。八木大雅晓得再无胜算,嘴上却强硬喝道:“尔等何人,敢报上名号来么!”
为首那人透过鬼面,冷冷瞥他一眼,忽然开口吩咐道:“把人头割下。”
地上躺着的伤者尚未及跪下求饶,脑袋已被人挥剑挥刀砍下,砍下还不算,这些人竟拿刀剑挑了脑袋往院中胡乱丢掷,空留了一屋子的无头尸首。
为首那人虽覆以假面,然言语间的狂妄及暴戾与那日仍是一般无二,八木大雅早便隐约晓得此人是谁,听他说话后,心下顿时明了。眼见大势已去,也晓得既落到了他的手里,只怕再无生路,遂举刀对准自己,意欲剖腹自尽,却被人掷来一把匕首打中了刀子,刀身一偏,直直地钉入到大腿里去了。他站不住,往地上一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往外汩汩流淌,因过于痛疼,不一时,周身便冷汗淋漓,遂哆嗦着与那假面人道:“求你给我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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