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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月明华屋)


  明菊死了,是被他和明珠两人无心却间接杀害的结果。
  马车终于停在了明府朱红的大门前,两人迅速从车里跳下来。
  听说,明菊死的时候,她希望她的相公能给她一份放妻书,这算是她对李晟的唯一请求。已经快要发狂的李晟睁大着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似地,他不停地去摇她,去掰她的肩,他几乎要疯了似地,简直难以置信这个向来文文静静、不卑不亢、从未对他提过任何一丝讨好要求的娘子……最后,她所要的请求,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地寒心与讽刺……
  “不,你休想!你生是我李家的人,死是我李家的鬼,你、你休想!”
  说着,李晟又把明菊死死、死死地抱在怀里。力道之狠,像要给她揉进身体一样。
  明菊残留着最后一口呼吸,暗红的鲜血沾满了嘴角,她问李晟,有气无力、缓缓、缓缓抬起睫毛:“到了现在……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当时,三更的月色正从凉森森的月洞墙壁透进来,月光如水,水漫了明菊那双乌黑盈亮的瞳眸。李晟终于不再去摇明菊了,到了现在,到了现在……他慢慢地松开了明菊细瘦的双肩:“石兰。”他也缓缓阖上睫毛,月光在他眼皮底下荡起一层死水般的微澜:“快去,去把纸墨笔砚拿出来……”
  字迹潦草的放妻书终于塞到了明菊手中,就这样,已经成为死人的明菊便彻彻底底闭了眼,彻彻底底。
  秋风又起,满院子的蟹爪菊开得比金子还要璀璨绚烂。
  明珠一步一步跨进明府时,那满院子的蟹爪菊正被风吹得七零八散,香阶上,细细碎碎的花瓣飘落一地,拂过了她的裙裾。据说,明菊的棺木被抬回来时候,她的生母旷姨娘正在院子里显摆昨儿老爷又新赏了她几匹江南壮锦贡缎和雪花料子。其他几房姨太太不屑砸砸嘴,说那种缎子,老爷不知已赏了她们好多匹,像旷姨娘手中的这几匹色泽绣纹,将来做寿衣倒还合适。旷姨娘正气得面皮紫涨,没个开交,尔后,一阵踏踏踏的脚步声响了,她女儿明菊的棺木就这样被自己的女婿抬了回来。
  明菊死了,真真正正死了。
  此时此刻,晨光微熹,秋风萧瑟,当一脸紧绷的明珠刚刚垮进侧苑,脚还没站定,抬首便看见水泄不通的人群缝隙里,身着灰褐色夹袄的旷姨娘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瘫坐在堂屋里嚎得死去活来。“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原来,所有人都来了,明珠的父亲母亲、哥哥姊妹姨娘等全都站在那儿了,有的人在拉劝旷姨娘:“行了行了,别哭坏了身子,这就是命,谁叫这孩子如此想不开,你别哭了……”
  明珠缓缓阖上睫毛,“相公。”她轻轻去拉齐瑜的手,手心手背全是冷汗:“为什么,为什么她非死不可,为什么……”她的声音轻飘而呐呐,齐瑜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或者,现在的齐瑜心里也不好过,有什么在狠狠撞击他的胸口,狠狠地,透过他手上急切强烈的脉搏跳动,明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从此以后——她的齐瑜、她的相公,会渐渐地和她发生改变,渐渐地……发生什么改变。
  “珠儿,你可回来了,你二妹妹她,你二妹妹她——”
  这是大太太陈氏的声音,当明珠和齐瑜一走进堂屋,所有的人都转过脸来,大太太陈氏急忙上前轻轻拍了拍明珠的手,摇着头,语带无奈不忍和难过,又仿佛是暗恨明菊这一不争气的自杀行为会给她在府里带来不好影响。
  明珠已没有精力去和母亲说什么了,明菊是自杀的,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明菊的自杀不过是为了结束在丈夫李晟那里所受的屈辱暴力——而根由,正是由于陈氏这个嫡母的择亲不善。
  明珠慢慢地走到棺木前,漆着黑漆的樯木在白色蜡烛照耀下发出冰冷绝望的光,光线中,明菊面色安静,妆容齐整,正一动不动躺在那被各色菊花簇拥的棺木底板上。她的嘴角浅浅勾起,眉头不拧不松,额前的刘海在微风中轻轻摇漾着,看不出是一张死人的脸。
  明菊想要伸出手,然后,手颤着,终究是收了回去——
  原来,这才是最大的报复。
  要报复一个人,要让对方永永久久生活在她所造成带来的阴影里,还有什么比死亡来得更有力,更有分量?
  ——还有什么?

☆、第十三章

  “三少奶奶,请问您在找什么?”
  “哦,没什么,你先出去吧,我就随便找本字帖翻翻。 ”
  “是,小的这就退下……”
  阳光洒进扇形漏窗,齐瑜阔朗的藏书房内,明珠正和一名年轻小厮说些什么。她是来找佛经的——连日的噩梦,精神的恍惚,明珠是觉得,也许静下心来抄一抄佛经、或者读点禅诗佛语是不是能消除她现在此种消靡状态?小厮点头哈腰笑嘻嘻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齐瑜不在,他的书房整洁而清雅,书房中,养着盆景鲜花,四壁都是书架,满室书香中,一张瑶琴卧案而躺。明珠转身走到那瑶琴旁边的一处书架,只见架上快成书的山,书的海,明珠微笑着,他的书可真是多!便随手在“佛典”一栏,抽出了《楞严经》其中一册,然后在一张青玉案桌坐下来,准备抄抄写写,以消磨无聊上午。
  按理说,抄这种经书是要先净了手,再备上一柱佛香,以达到经上所讲的心净状态,然而,明珠也没有管那么多,她就那么抄着,正抄得出神,这时,一阵风来,房内幽幽的透出一股淡淡腊梅香。明珠抬头一瞧,原来,窗下的腊梅花开了,明珠闭眼嗅了嗅,然后,站起身,准备伸手去开窗门。
  “哐啷——!”
  一不小心,一样东西在明珠的袖袍带拂下打翻在桌,明珠一愣,原是不小心将齐瑜一架六寸多长的木制双桅帆船模型打翻了!明珠急忙拣起了它,帕子小心拭了拭,刚要摆正,恰恰就在这时,突然,又一样东西像白晃晃的闪电照亮明珠的视线。明珠的呼吸一下停止了,全身的血液凝结着,因为,那是一封淡黄色的信封纸。
  “三哥哥齐瑜亲启”——信封正面是这样写的。
  漂亮的梅花小楷很是工整,很端庄,也很秀气,明珠慢慢坐下来,颤着手,一点儿一点儿,很是吃力拆开了那信封:
  “三哥哥见字如晤……”
  “呼”地一声,明珠忽然没有勇气看下去了,背心的冷汗一阵儿冒似一阵,好几次想要放弃,然而,终究是抑住鼓鼓心跳,接着把下面的内容继续看下去:
  “这只蝎子以前有毒,它毒瞎了某人的眼睛,从此,它的毒没了,毒汁也收得干干净净。没有毒的蝎子,实在没有苟活下去的必要了……三哥哥,我走了,这只失去毒液的蝎子最后决定还是当一次懦夫吧……三哥哥,临走之前有句话想对你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请您务必记着,咱们三个,谁也没欠谁,我和长姐是扯平的。我的死,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他人无干。祝好……明菊留。”
  明珠眼中的泪雾瞬间弥漫视野,她猛地站起身来,右手死死揪紧那张信封,头不停摇晃着,几乎就没发狂似地对着写信的主人大吼大叫起来——你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明珠慢慢地重又跌坐回椅子上,头有气无力歪靠在椅背。
  原来,她现在才知道,善良也会杀人,善良也是一种罪过……
  走出书房时候,腊梅花的香气一波一波又传了过来。几个小厮蹲在在花坛边上玩骰子,嘴里嘻嘻哈哈,一见了她,赶紧把东西迅速藏在身后,其中一个红着脸笑盈盈地说:“三少奶奶,我们、我们是闹着玩的呢!”明珠懒懒乜他们一眼,现在,她哪有心情管他们?腊梅花开在墙角下,明珠走过去伸手随后摘了一枝,然后,拿在手中拈了拈,回过头朝他们勾着嘴恍恍惚惚一笑:“还赌什么赌?你赢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赢的……”说着,明珠把那花儿向他们一扔,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这一天,明珠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恍惚状态下度过的。梅花开了,它用它的香气向人们渲染它的高贵与大气,可是她明珠呢?明珠伸手慢慢抚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输了,输得个彻彻底底。
  “哎呀小姐,你怎么把盐放进了锅里?”
  “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恍恍惚惚的,瞧,裙子都淋上水了!一大片都弄湿了,我这就拿衣服裙子给你换上。”
  “……”
  明珠想到小厨房去帮丫头们熬粥,想给鹦鹉二宝喂点食水,然而,做什么都是弄得一团糟糕。
  “咦,姑爷,您今儿这么早就下朝了?您最近不是很忙么?”
  明珠帮她把裙子换好,又拿了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披风给她披上,这时,齐瑜正好回来了。也披着件金色丝线绣成玉藻图案的赤色披风,人站在梅花树下,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给人一种梦幻不真实的错觉。
  “今天部里出了点事儿,正好就早点就赶回来,对了明珠,”他走过来,脸上微笑如春,一如从前的温和儒雅,“记得我那天给你讲的事吗?我今天特地去请了折子,说南方茂县那边儿多处海堤因年久失修,海潮倒灌,我正好可以带你出去看一看,散散心,你瞧你,最近瘦得,风吹就要倒似地,保不准是成日家呆在这深宅大院的缘故。”说着,便走上前揽住她的腰,手托着明珠下巴,像在认真仔细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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