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嫁 (月明华屋)

　　次日上午，一个阳光涔亮的早晨，明珠被几个丫鬟老妈妈搀扶着，在齐瑜一句“岳母大人抱恙，媳妇需要回娘家尽守孝道长住时日”、同时又在齐老太太面上不悦还是首肯的情况下——齐瑜最终命人备了一顶马车，然后，亲自策马将明珠送回了娘家。
　　马车在开满石榴花的京街辘辘行驶，明珠背靠着车壁，闭着眼，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拾香、燕书等几个侍婢一直陪伴明珠左右，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或许，在她们眼里，小姐就这样突然被姑爷送回了娘家，一来，也许是姑爷嫌弃小姐的表现，二来，则是姑爷要将小姐休掉的一次前兆了！——所有的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明珠的手指摆弄着裙间的羊脂白玉绶带，车帘外的微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带着石榴花的花香，一缕一缕，轻吹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面颊上。明珠闭着眼深深、深深吸了口气，此时此刻，兴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现在的心境有多么轻松，多么惬意，多么自在——
　　这门婚亲，既然注定是一场怨偶间的仇隙开场，注定是一个无法修合的破镜相对，那么，何不就此停手，给对方一丝自由，也给自己一点自由？从此，她明珠愿意不再恨他，不再想方设法地花心思去想‘报仇雪耻’之事，从此，她愿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把黑暗带来的痛苦创伤减少到最低层，最起码——这辈子就算无法快乐，那也不用活得那么辛苦，那么憋闷。
　　日色渐亮，白晃晃的太阳流光飞转，像从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的万道金丝，温柔地抛洒在一副豪奢如宫廷画卷的重楼府宅上，那就是明府了。
　　拾香把明珠从马车里搀下来，唯有她知道明珠和齐瑜商定之事的拾香，此时此刻，表情显得有些担忧：“小姐，你说，咱们就这么突然地说要回娘家长住，老爷和夫人会怎么想呢？”
　　明珠脚步一顿，是啊，他们会怎么想？
　　明珠轻抬起眼眸，兴许，这又是她即将面临的一场风暴了。明珠再不济事也知道，父亲要想永享宫廷采买之权，并世世代代在天子脚下恃强霸市，以固他的京城总商地位，那么，若没这门婚事，他们这一家子和叱咤朝廷的宰相首辅还有什么纽带可以维系？可以攀结？
　　明珠轻吁了口气，笑道：“那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说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罢，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不管怎么样，她要为自己而活。
　　从小被灌输“父母之命，入孝出悌”，是该为自己想想了。
　　——不过，真的能为自己而活么？
　　“什么？你们打算和离？还有一年之约？老爷啊，我……我这耳朵没出毛病吧？”
　　明府的正厅内，大夫人陈氏正在用早膳，明老爷冠服博带，刚端起盖碗啜了一口，险些没从嘴里喷出来。几个小丫鬟偷偷摸摸躲在外边听壁角。齐瑜向二老鞠了个身，然后又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此事说起来，都怪小婿太过执拗。”他的眉宇依旧雍容尔雅，举止依旧彬彬有礼：“俗话说，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载又怨，则来仇隙。想当初，明珠死活拒绝这门亲事之时，小婿就应该想到今天这种可能，若咱们彼此二心不同，即使小婿再想修好，这对明珠来说也是种痛苦……那么，既然如此，小婿不如暂时将明珠送回托二老照管一年……当然，若一年之后，明珠和我还是无法修好，那么，小婿愿给明珠一封‘放妻书’，任其另聘高官之主，或者重觅良人归宿，到时候，只要那人能给明珠幸福，小婿愿意真心祝福她、成全她！”
　　和离，这在本朝并不新鲜，只要夫妻不睦，做相公的愿意给妻子一封“放妻书”，并措辞得体，那么，相对于休妻而言，这样的相离方式也算是对女人最大最体面的尊重了。
　　屋子里静若雅雀。听得出来，齐瑜的措辞还是相当含蓄委婉，并且说话之前，也特地让人把门关了，以免走漏风声对明珠有所不利。陈氏没有做声，像在思索什么。明老爷额上的青筋则是从太阳穴牵到两眼角，又从两眼角一直牵到了耳脖子，最后，明老爷猛地站起，浑身发着抖，双足摇摇颤颤，正要“啪”地一漏风巴掌向明珠甩过来，却被齐瑜一把扼住他：“岳父大人！”
　　齐瑜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森冷威严，并且散发着浓浓指责：“岳父大人！难道，你这是想亲手逼死自己的女儿吗！或者，你还嫌明珠不够可怜!不够痛苦吗！岳父大人，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我想说，那些官场上的事儿——应该只是我、还有我父亲，以及岳父大人我们这些做男人的事，你何苦要牵扯到一个无辜弱女子头上来？再者，你觉得你要让你女儿来承受这些，你觉得公平吗？对我公平吗？岳父大人，咱们两家世代交好，这是无法改变的世事，这和明珠没有关系，和我们的婚姻更没关系，岳父大人，小婿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明老爷一下瘫坐下来，堂屋里似有嘤嘤啜泣之声，终于，像是齐瑜这话戳疼了明母心窝，陈氏眼泪一滚，也忍不住跪下来：“老爷啊！贤婿说得对，咱们的珠儿已然如此，难道，你还嫌她不够苦！不够可怜吗！想当初，我好说歹劝地把这孽障送上花轿，一来，齐瑜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对他十万个放心；二则，我相信总有天她会明白我这个为娘的良苦用心……现在看来，这孽障终究不成气候，居然还是如此顽固不灵。可是老爷！您气归气，但你逼死了她，打死了她，对你又用何益！又用什么好处！老爷，我就统共这么一个孽障，您是不心疼，但也要体谅体谅我这个做娘的心啊！”
　　说着，陈氏掏出帕子，又是嘤嘤呜呜一阵悲凉哭泣。想来，现在的母亲陈氏，已然也改变了她对这门婚姻的看法，如果人都保不住，那么，还说什么联姻不联姻的话？就算女婿千好万好，不过也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罢了。
　　明老爷心一下软了，像是也被戳中了什么，再去看明珠，只见形容憔悴，一双眸子空洞无光，不禁又回想起曾经这丫头在自己膝前逗乐撒娇的活泼灵动之样，于是，只得握拳锤桌好一阵，才摇摇头，手指着陈氏，轻说了声“行行，你就这么惯着她”，便面色铁青地甩袖而去。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
　　明老爷走后，齐瑜这才转过身，向明珠负手走来：“明珠。”他微笑清清浅浅，话语中带着一丝怜惜温柔：“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回娘家后能够快快乐乐地，美扫娥眉，重施粉黛，也不用在齐府活得那么辛苦，更不要整日笼罩在仇恨苦痛的阴影里。咱们商量好了的是一年，若一年之后，你还是——”他失失然笑了笑。这时，正午的阳光悄悄爬上窗格，它们将海棠花的枝干勾勒在屏风之上，齐瑜半眯起墨眸，神情恍惚看了一会，这才又向岳母陈氏拱手告了个辞：“岳母大人，明珠就有劳您照顾了！我这个做相公的不能尽责庇护她，不能让她快乐幸福，这是小婿的失败，岳母大人，明珠眼睛不好，希望你能多体谅体谅，那么我也——”
　　“放心”二字未说，他已经欠欠身，告辞走了。
　　明珠漠然而立，不知怎么地，就在齐瑜转身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她的心一紧，怔怔忪忪间，竟觉这个男人有什么在故意隐瞒着她？或者，这个男人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当然，这样的感觉也仅仅是一霎那间，人都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更何况，现在的明珠是个瞎子。
　　即是个瞎子，她又如何能用眼睛去分辨体味周遭人的表情、动作以及语言。
　　于是，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怔忪迷蒙，也很快地，像风一样袅袅飘散了……
　　明珠就这么在娘家住了下来。
　　相对于夫家齐府而言，娘家的空气则实在清新宜人得多，虽然也有勾心斗角，也有几个暗藏心机的姨娘姊妹们来探听口风，然而，每每遇此情况，不用她操心，更不用她开口说些什么，自有身边几个得力丫鬟以及母亲陈氏不留痕迹收拾打发了去。并且，那种打发收拾，何等的干净利落，何等的威风凌凌，竟是明珠想也想不到的爽快。
　　明珠觉得，自己差不多的后半生也就那样，无所谓快乐，无所谓幸福，更无所谓什么悲伤仇恨，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下去，赖在娘家，靠着娘家人的庇护，直到三木加身，她这一生，也就完了。
　　至于另聘高官良人？再寻幸福归宿么？——呵，这个就更是她想都懒得去想的了。
　　想她一个瞎子，还是嫁过人的残疾，若有人还愿意娶她，甚至像齐瑜说的可以给她“幸福”，那还真真是活着见鬼了吧？除非那人脑子有病，除非那人同样也是个残疾，又或者，除非那人是奔着她们家的家产来入赘的，否则，谁愿意讨这么不便宜的婚事？
　　所以，现在的明珠，只需静静等待，待一年过后，齐瑜的那封“放妻书”一下来，她就可以不悲不喜、行尸走肉地在娘家过完一辈子，然后，就此老去……
　　就此老去……
　　“小姐，夫人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