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雁容低垂头跟在程秀之和程清芷身后,心中五味俱杂。
等下见了许庭芳怎么解释?
没必要解释,他和程清芷眼见便好事成双了,自己隐瞒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相府待客的明禧堂和屋宇一样,厚重沉稳,没有奢华的装饰,最值钱的亦不过厅中的楠木靠椅和方几。
许临风身边站着宫中负诏捧敕的内监。
简雁容先前在宫中见过,一直站在郭太后身后的。
程秀之拱手行礼,口称李总管。
李总管传郭太后懿旨,便是让许庭芳和程清芷见面,五步之内不呕吐即赐婚,若吐,则婚事作罢。
“相爷,李总管,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我妹妹未出阁的姑娘家,与庭芳相见多有不便,在此厅中一侧设一屏风,我妹妹在屏风后站着,庭芳从屏风前走过,相隔在五步之内,如何?”程秀之浅笑着提议。
许庭芳早和程清芷见过面了,何需避讳?
方才下马车他让程清芷换衣净面,眼下又这般安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么?简雁容暗暗嘀咕,疑云满腹。
大偃朝民风开放,青年男女相约外出的游玩的都有,众目睽睽之下见面又是奉旨而为哪有什么不妥,李总管微有迟疑,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朝许临风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为清楚明白免欺君作弊之嫌,下官还有个建议,事先不要让庭芳得知内情。”程秀之又道。
许临风无可无不可,李总管答应了。
乌木山水屏风在明禧堂一侧拉开,程清芷走到后面去,简雁容在听得厅外传来脚步声时,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闪走到架屏后去,只从架屏的细小缝隙悄悄往外望。
一个月多月未见许庭芳了,从容淡定地走进厅中的那个身影如一夜风雨后春风催生而出的秀树,挺拔清雅,丰姿比雨后翠色-欲滴的芭蕉叶子还鲜润夺目。
有一瞬间,简雁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许是骨折未痊愈,许庭芳走得极缓。
五步之内了,他还没呕吐,程清芷脸颊的浅红变成嫣红,一眼望去春水荡漾无比动人。
她和许庭芳是有缘人,能令许庭芳不呕吐的不止自己!简雁容无意识地抓住衣襟,越捏越紧,失望恼怒,自己也不知气的什么。
四步……三步……许庭芳越走越近,面色如常。
程秀之低头喝茶,对眼前的一切不喜亦不意外,许临风面色凝重,身体坐得笔直,眼睛死死地盯着许庭芳,李总管嘴巴张得可以塞进鸡蛋了。
两步了,就在这时,许庭芳眼角往屏风这边轻掠了一眼,接着,左手举袖遮面,似是欲强忍却没忍住,呕地一声,秽物吐到菱型大理石地板上。
有微尘吹进眼睛,涩涩的疼痛,简雁容眨了眨睫毛,最终没有压制住,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小时被简老爹苛待连她辛辛苦苦赚到的几两银子也取了去时都没这么千回百转过。
方才那瞬间,从她的角度清楚地看到,许庭芳以袖遮面后,右手食指伸进嘴里深探进喉咙。
他没吐,然人为地催吐了。
他看到厅中突然增加一架屏风,心生疑虑,反应极快地作了应变之举。
“失礼了。”许庭芳吐了些时,恹恹地抬头朝客人致歉。
“李总管,你看?”许临风似乎乐见此结局,紧繃地身体变得轻松。
“姻缘天注定,既然是这样,咱家也只有照实回禀娘娘了。”李总管起身告辞。
送走李总管后,许临风微有憾色,对程秀之道:“庭芳和你交好,若是成了亲家亦不错,可惜!”
“正是。”程秀之附和,唇角勾起来,似笑非笑看许庭芳,“多日不见,庭芳,你气色怎地差了那许多?有心事?”
“天天趴床上,换了你能气色好?”许庭芳微笑,朝屏风这边扫了一眼,极快地移开视线,对许临风道:“爹,孩儿尚有不适,秀之常来常往的,我就不作陪了。”
妖孽似乎看出许庭芳故意呕吐的!简雁容神思不属,程秀之怎么和许临风打官腔告辞的也没注意。
出了相府,程清芷如大江溃堤,泪水滚滚而下。
程秀之这回没安慰她,半阖着眼靠到车厢壁上,秀丽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马车厢壁。
跟在程秀之身边多时,看他的姿态亦知他此时心情很不好,简雁容垂首敛眉,未敢把悦色露了出来。
马车进了侍郎府,程清芷低着头往晴雪园走,程秀之也没跟着,直往上房而去,简雁容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程清芷,略一迟疑追着程清芷去了晴雪园。
程秀之刚进房,程新便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爷,小姐回来了,是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中?”
“简雁容果真聪明机警的很,不需我出面便救了清芷,我无需与郭太后正面交锋驳她面子,可惜棋差一着,败在许庭芳手里了。”程秀之摇头,端起白瓷盖盎欲喝茶,凑到唇边又狠狠掼了出去。
一声脆响,白瓷盎在地毯上裂开一块块碎片。
秀致如花的人眉眼是入魔的狰狞。
“我本来计划,许庭芳对简雁容情有独钟定是不肯娶清芷,由他拒绝赐婚得罪太后和皇上,清芷的婚事暂且拖着,谁知许庭芳明明见了清芷不吐偏催吐了,过不多时,皇上想必又要把清芷宣进宫去了。”
“那怎么办?除了许庭芳,别的人家这节骨眼上也不敢向小姐求婚的。”程新大惊。
“皇宫那地儿吃人不眨眼,郭媗身世显赫,郭太后在宫中只手遮天,今日皇上还得靠着简雁容出力才能保清芷无虞,清芷进了宫安得活命,我只她一个亲人,决不把她送进虎口。”
程秀之恨恨道,沉默须臾,弯腰捡起那瓷盎,极细致地轻轻拼接。
细瓷柔腻如玉,温润恬淡,接缝的线纹裂口如蛛网无处不在,拼得再巧,也遮掩不了。
“爷,已经碎了。”程新难过道。
“碎了我也有办法复原,败了还可以从头再来。”程秀之微笑,只这片刻,眉眼又是一片和煦,唳色半丝不见。
程新还想说什么,程秀之忽地咦了一声,道:“我忽略一件事了。”急急站起来走出房,往晴雪园疾行。
晴雪园婢女都被遣出房在廊下呆着,简雁容也没在房中,只得程清芷一人趴在梳妆台前低泣。
程秀之沉着脸问道:“容哥呈上的那幅绣品是你绣的?”虽是问话,心中已肯定了,不等程清芷回答接着又道:“哥跟你说过不要刺绣,怎么又不听话了?”
“我喜欢刺绣。”程清芷咬唇,“哥,容哥方才再三再四叮嘱让我以后不可刺绣,还说万不能跟他人道他献上去那幅绣品是我绣的,又问我刺那幅绣品时小满有没有看到,为什么她如临大敌,你也是这样?”
因为,泄露她是顾绣的传人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简雁容想必只是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并不仅如此,若许临风知清芷是顾绣的后人,很容易便能知道自己兄妹两人的身世,以许临风如今在朝堂中的势力,自己根本无力抗衡,那时,他兄妹两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妹妹若有一两分简雁容的聪明,自己也不用左右拙计。
程秀之轻叹,本不欲说的,如今风尖浪口,只得稍稍透露一二了。
第二十一回
“清芷,经今日之事,你也知道顾绣人人窥觑,你有此绝活,若传扬开,哥也不能护你周全了。”
只是如此吗?程清芷绞了绞帕子,乖巧地轻点了点头应下。
“除了容哥,有谁看到你刺绣了?”
“别的人都没看到,小满在乡间时见过,不过我以前从没绣过完整的一幅的,绣完了都用剪子绞碎,这一幅她瞟过几眼,不知有没有看仔细。”再是纯良无心计,程清芷也知程秀之言下之意,吓得脸都白了,本来止住的泪流得更快,“哥,小满从小服侍我,哥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她就像我的姐妹,你不能……”
程清芷哽咽着,想求情,又怕程秀之为难,没敢作声儿下去。
自己若足够强大,就不用委屈妹妹,也不用让她伤心流泪,程秀之艳极的脸庞浮起苦涩,沉默半晌,道:“我再想想。”
简雁容尚有用处,何况她极机灵,便是有人怀疑抓了她逼问顾绣来源,她也自有千百个法子周旋脱身,且从她叮嘱清芷的话来看,她对清芷爱护有加,不需怕她会说出去。
那小满可不一样。
出得房间,程秀之在房门外停下脚步。
廊下站着四个丫鬟,小满看到他出来极快地走近前来,殷勤地喊道:“爷要回去了吗?大毒日头的,可要奴婢替爷打伞?”
那伞就拽在手里,一早备好的。
程秀之凝神细看,小满头上辫子盘成双螺髻,坠着粉色珠花,青春活泼,俏皮可爱。
因未有遇到喜欢的人,亦因深仇大恨沉沉压着,通房小妾一个懒得收,固而朱宛宛慕自己姿容亦喜自己洁身自爱,莫如将小满收房装装样子让她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