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宁跟她说:别怕,奴婢会一直保护你。
珍宁跟她说: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宫正司没搜到什么东西,却误打误撞地查出一个犯宫规的,几个女官很高兴,让奴婢将珍宁的尸体卷在一张破草席里,抬至西华门外的净乐堂焚烧。净乐堂有东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错的宫娥死后都要被烧了葬在那里。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娇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变得沉静,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点过头事、说半句过头话。后来她陆续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们身上寻找珍宁的影子,她渐渐忘记了珍宁。深宫的时光艰辛而寂寞,她跟她们相依为命,也跟她们学了很多东西:机关解锁、华容道、九宫格、弈棋、煮茶、香道……
她记得有一个叫宝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人见之忘俗。
宝珠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喜欢采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宝珠教她调香、制香,教她博弈之术,两人时常在黑白子的棋盘中苦中作乐。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
宝珠怀揣着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时正一刻宫门下钥,一个提铃的宫婢发现了她。宝珠顺着宫墙往前跑,慌不择路,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巡城的羽林卫,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宝珠还来不及拿出腰牌,就被为首的一个羽林卫抡过来的火把烧到了脸。
宝珠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卫一脚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宝珠的脸被烧焦了,整张面皮都烂了,双颊很快就起了鸡蛋大的水泡,她半边头发也被燎烧了,脑袋焦煳一片,像个恶鬼。
宝珠跟她说:今年的桂花长得好,奴婢要摘下来做香脂敷面。
宝珠跟她说:这些棋子奴婢要揣着,等奴婢回来,用它们杀你个片甲不留。
后来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铃的侍婢与宝珠有过争执,她对宝珠怀恨在心。当时那个羽林卫拿起火把要照亮,那个侍婢在后面狠狠推了宝珠一下,宝珠整个人就扑向了羽林卫手中的火把。
毁了脸的宫婢不能再留在宫里,没有诊治、没有汤药,隔日就要被赶出宫去。宝珠被抬回来,人事不省,当夜发起了高烧,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没了。
要有多少苦难才能让人心如顽石?从那时起,朱明月不再与人对弈,不再与身边的死士亲近。她逐渐习惯了冷酷的厮杀和欺诈,习惯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习惯了放弃别人以及被别人放弃。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开满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桂花树下的娇俏少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嘟着嘴、踮着脚尖采摘花瓣的样子。
宫中五年的策应,数不清的人来到她身边,又以各种原因消失,曾经那些行事败露的、被刑讯逼供的细作们,都以为最终留下来的那一个,一定是刀枪不入、视死如归,却不知她其实很怕死,更怕疼,而她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她不能犯错,她的每一个失误,都可能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难;她的每一个疏漏,都有可能让那些保护她的人悲惨地死去。
珍宁、宝珠……还有无数为了她死去的人,她们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还有阿姆,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高腰长裙,俏丽讨喜,站在不远处冲着她笑。
朱明月睁开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帘幔遮挡下,透出木质细腻的光,朦朦胧胧;两侧是轻薄的帐子半遮半掩,外深内浅,光线打在上面一团月影儿似的撩人。宽敞雅致的香闺里,一张紫檀圆桌正对着北窗前的罗汉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罗汉床上还坐着一个男子,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用胳膊拄着云腿炕桌假寐。
是沈明琪。
朱明月动了动,浑身的伤痕是难以名状的痛楚,疼得她想发出呻吟,四肢更是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很明显被清洗过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干净的,穿着崭新的内衫,躺在干净舒适的床榻上,盖着干净的被衾,双手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在床头还站着一个人。一张皮肤黝黑的脸,下颚长着胡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壮,却穿着一件荷叶镶滚的浅粉色裙衫,腰间坠满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娇憨,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小姐醒了?”她道。
朱明月没回答,倒是这声音惊动了在中厅罗汉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头看过来,看到里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到阁内,“珠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吓死我了!”
沈明琪连珠炮似的说完,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饿不饿,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水……”她哑着嗓子道。
沈明琪赶紧去紫檀圆桌前拿水壶,往茶盏里倒得满满的,端着茶盏走到床榻边,这才发现朱明月还躺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伺候的侍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朱明月坐起来,接过沈明琪手里的茶盏,将盏口送到朱明月嘴边。
她连喝了三盏,还是觉得渴,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说,“烦劳再倒些来。”沈明琪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红,鼻翼酸涩地道:“珠儿,都是兄长没用,让你受了大苦。”
梨央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在螺钿髹漆格子柜前,随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莹的琉璃摆件,闻言,娇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里浸泡了一天半,头顶上还有不谙事的奴仆随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来蹭去的……啧啧,换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头自尽了。”
梨央的话唤起了朱明月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她只觉得脏腑内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边就吐了出来。连着四日没进食,只靠着补药吊着,这下连胆汁都呕出来,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横流。
沈明琪疯了,只感觉一团暴怒的火焰在心里燃烧,这个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操起圆桌上的瓷壶,整个人扑上去就要跟梨央拼命。
梨央却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领,同时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壶“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鸡子似的,将沈明琪整个拎起来,双脚离地,不停地蹬踹。
“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婆娘!你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这或许是沈明琪对女子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他憋红了脸,怒不可遏。
梨央咂嘴道:“就沈当家这两下子,还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将沈当家的胳膊腿儿掰折了,到时候九老爷怪罪下来,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沈明琪屈辱而愤怒地说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梨央不但不生气,反而面含娇笑,道:“这可有些困难。沈当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其他方法,置奴婢于死地……”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心中满满都是怒火,也没顾上问。
梨央却回答了,她盯着沈明琪一张儒雅清秀的脸,饱含羞涩地说道:“奴婢更喜欢芙蓉帐中,醉生梦死……”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又羞愤欲死,道:“你、你……身为女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知羞耻!”
朱明月浑身疲惫,只感到头脑沉沉,她听见梨央好像又说了些什么,沈明琪想要大声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涨红着脸低吼着斥责。朱明月困倦地阖上眼睛,不久,就又进入了黑沉的睡梦中。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阁内只有一个沈明琪,一脸委顿地坐在圆桌前。
“珠儿,你醒了。”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干燥,眼底血丝满满,脸色蜡黄。显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过。他从圆桌前站起来,脚底下晃了晃,然后道:“喝点粥吧,我给你盛,刚刚热过一遍,还很烫。”
舂得稀烂的米,熬完格外软嫩,里面调了雪脂莲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两刻钟后,又喝了药,半卧在床榻上,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我并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拥着被衾,她轻轻地问道。
沈明琪正在圆桌前收拾碗碟,闻言手一哆嗦,装栗子的高足盘盏没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闻声赶紧进来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都没说话。
少女正对着他,脸颊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你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当你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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