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老和尚又道:“因为有了及时的处理,虽然局部伤口有些发炎,但是好在你遇到了老僧。”老和尚背对他坐在石桌边,每说一句,就从桌上分拣一种药材出来,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待会儿,等这一锅药下去,老僧再给你接骨,不出半月,保准让施主你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
这就是说,不用成为半残了。
沐晟仰面躺在石床上苦笑。
“但是老僧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俩是怎么跑到洞里去的……”
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将菜刀上的药末都投进锅里。
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沐晟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脸皮!并不是戴了什么面具,而是这老和尚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脸坑坑洼洼一片,甚至看不出来五官,呈现红褐色的皮肉,纠结在一起,甚是可怖。
仿佛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记戴面罩了!”
老和尚说罢,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罩子,从上往下套在脸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额头和发际线仍然泾渭分明。
沐晟猛地咳嗽起来,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缘得见,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沐仲。”
半脸老和尚砸了咂嘴,点点头。
等到锅里的药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厅里满是氤氲的苦味,闻得久了,也不觉得太刺鼻。揭开竹篾,热气腾腾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里舀,盛了满满一碗,才递到沐晟跟前。
漆色如墨的药汤,浓郁的苦涩直钻鼻息。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伤稍微轻些的左手端着药碗,一仰头就喝光了。
老和尚接过空碗,笑着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这药里下毒?”
苦涩的药汁入喉,却是舒服了许多。沐晟无法施礼,只好单臂平举,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无以为报,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当拱手相送!”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这话老僧先收着。”
沐晟道:“高僧为何不问我二人的来历?”
“问什么,你们掉下来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后殿,除了大蚂蚁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虫子。昨天听石窟外的小僧弥说,大雨下着下着,突然从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们俩的杰作吧!”
老和尚揭开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们两个都是汉人,肯定不会是曼景兰的人——老僧在这石窟中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安然无恙从后殿活着闯出来的外人。当然,你们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们肯定不会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则何用如此狼狈还险些送命。”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会出手相救?”
“救,众生平等,当然要救。但老僧会再喂你们喝几帖特别的药。”
老和尚说罢,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笑容因那红褐色纠结的皮肉,显得格外诡异,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头皮发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过药碗道:“敢问高僧,可知那索桥通向哪里?”
老和尚道:“你们拼了命也要过桥,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沐晟摇了摇头,据实相告道:“我二人是误打误撞进了那片地方,退无可退,不得已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
老和尚直直地看着沐晟,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你们俩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沐晟道:“实不相瞒,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则是‘客人’。”
占全了。
原以为老和尚当时就要发作,却见他愣了一下后,呵呵地笑道:“沐施主可真诚实,可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僧?就不怕老僧翻脸不认人?”
沐晟道:“我二人的身份并不难查,尤其在这上城、在曼景兰,只消出去仔细一打听,布施高僧自当了然,根本瞒不住。”
他的身份或许能瞒住,可她不能。
作为这届从曼腊土司寨来曼景兰出使的唯一一位祭神侍女,可谓备受瞩目,而她的汉人身份就是最大的破绽。
老和尚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搅着锅里的药汤,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纠结,片刻,有些为难地说道:“有道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老僧平生最恨跟那白孔雀有来往的人,你二人老僧救是救了,但老僧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这样吧,救你,或者救她,你来选一个——若救你,我就给她喝那种特别的药;若救她,我不给你喝那药,但也不会再医治你,你下半辈子恐怕就要在床榻上度过了。”
沐晟像是就等他说这话,道:“救她。”
毫不犹豫的一句话,老和尚一笑,道:“年轻人,说话之前多考虑考虑,别追悔莫及。”
“请布施高僧救她。”
沐晟道。
“既然是这样……”老和尚握着木勺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勺柄,“这可让老僧更为难了……不成,还是不成!老衲决定既要救你们,也要给你们喝那特别的药!就这么定了!”
老和尚自顾自地说罢,又兀自松了口气。
沐晟哑然地看着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刚想要解释两句,药力上来,让他头脑一阵发昏发沉。他甩了甩头,感觉神智开始不清楚,只得苦着脸叹息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高僧的一片……‘厚爱’。另外,在下刚刚那个问题……”
“沐施主真想知道?”
“还请高僧赐教……”
“告诉沐施主也无妨,索桥的对面,有一座石塔,名唤‘般若修塔’。”
玉里此刻怕极了。
这种暑热发汗的天气,却缩在床榻上抱着被衾仍不住地颤抖,她面如白纸,眼下一大片青黑色,显然是整夜没睡的样子。
凤于绯坐在她的床榻前,一个劲儿地轻哄安慰。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昨个午后去了一趟那九幽跟前,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莫不是九老爷为难你了……罚你了……”凤于绯道。
玉里使劲地摇头,而后吞咽了一下,用颤音道:“奴、奴婢被豹子给咬了。”
她说罢,伸出右手,急急地要拆掉包扎在虎口上的绢布。
凤于绯赶紧拦住她。昨日她被抬回小楼的时候,凤于绯也过去了,在她虎口处那两个深可见骨的牙印,血淋淋的,还撕下一块皮肉,惨不忍睹。
“傻姑娘,我只是关心你,又不是让你向我证明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嘛,”凤于绯说到此,又面有不悦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在我面前,无须自称‘奴婢’。”
“公子……”
玉里听得耳热,抬眸,泪水涟涟地望向凤于绯。
见状,凤于绯改坐到床榻上,伸手将玉里的肩膀揽在怀里。玉里顺势将头靠在凤于绯胸前,“公子,你在我这儿,将沈公子一个人晾在那边,合适吗?”
“沈兄?沈兄倒是巴不得看见我呢。”提起沈明琪,凤于绯意兴阑珊,不咸不淡道:“再说了,刚刚在我出门之前,有侍婢过来禀告说九老爷要见他,估计这会儿正在修勉殿西侧的暖阁呢。”
他可别一言不合,也被九老爷豢养的那只小畜生给咬了。
凤于绯坏心地想。
修勉殿前。
阳光照耀着丹陛上的描金红毯,金浪翻滚,一片片荡漾灿烂的辉光。
沈明琪面色极不好看地站在丹陛上,连乌图赏笑呵呵的招呼都没回一个,冷着一张脸。
“你觉得是我将沈小姐藏起来了?”
那九幽背靠在冰凉凉的玉座屏风上,两侧是给他打扇的侍婢。
“九老爷,舍妹一介清白无辜的女孩子,还是澜沧的祭神侍女,好端端待在小楼那边做客,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失踪。九老爷作为勐海之主,难道不该给沈某一个交代?”沈明琪义愤填膺地反问道。
他心里急死了,一听玉里说起朱明月失踪了,他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到现在将近两日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可能失踪了呢?还是在上城这种地方!
“沈当家这话说得可不对,就算要交代,也是向我们土司老爷交代,与沈当家何干?”
乌图赏话说得极不客气,面上却是笑着的,“再说,沈当家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沈小姐失踪,不但不坦言来报,反而私自扣下沈小姐身边的奴婢,意欲何为?岂不是沈当家早知道沈小姐的打算,偏袒她趁夜逃离小楼在暗处做什么手脚……九老爷还没追究你们兄妹二人狼狈为奸、意图对勐海不利,沈当家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沈明琪怒极道:“说话要讲究凭证,乌图赏管事污蔑沈某可以,断不能污蔑舍妹!”
“后殿昨日出事了,沈当家不会不知吧?”乌图赏道。
沈明琪怒目而视:“出什么事了?这又与舍妹何干?”
“沈当家别急,你听老奴说啊。”乌图赏道:“前日晚上在后殿的位置,死了我上城的五个守卫勇士;昨天上午,后殿芭蕉林深处着起了大火——那林子是我上城的一处禁地,凡没有老爷的准许,一律不得靠近。沈小姐和伺候她的一个侍婢,在前天晚上失踪。”乌图赏说到此,轻笑两声,“这上城之中,眼下除了沈当家、凤公子,还有哪位,就沈小姐这么一个外人,随着她的失踪,后殿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与她无关,会不会有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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