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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精校出版] (水未遥)


  佛堂大殿的壁画上描绘的是善恶报应,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这“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生死相续、轮回不已;也刻画着白象投胎、树下降生、离家出游、禁欲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槃“释迦八相图”。
  佛陀说:修行正念,知苦断集。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普度众生,那么就独善其身度化自我,如果连自我都无法救赎,苦难只会因循往复,凡人堕入泥淖挣扎不息。所以,佛陀告诫善男信女们要作为佛的虔诚信徒,这样才能渡过苦海到达彼岸。
  彼岸,究竟哪里才算是彼岸?
  良久之后,朱明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囊,展开来,里面裹着的是一柄小小的桃木梳子。
  朴素的錾刻,梳齿处摸起来很圆润,原主人应该时常梳发,很爱惜自己,上面还髹了一层清漆,在幽幽烛光的映衬下温润生辉。
  桃木梳心。
  “这是……”
  高僧布达见少女轻缓而珍视地将桃木梳子拿到他面前,不禁微怔。
  这是当年建文帝从密道离宫前,亲自交到她手上的信物,又被她在离宫后原物奉还给应天府城南胭脂铺的掌柜。朱明月不知道在那时候自己就急于将这桃木梳子归还是不是个错误,乃至于误打误撞碰到了姚广孝,遇见了沈明珠,这才造成了后来这一连串的颠沛坎坷。
  但是当连翘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消息从姚广孝口中转述给她,当张晓谶在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块锦衣卫象牙牌,当阿姆告诉她,这柄桃木梳早已被取回又从应天府辗转送来了勐海,朱明月终于了悟,靖难之役后的宫中初遇,姚广孝为何会跟她说——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她的路,恐怕还长着。
  原来这本就是她的债,她终是要为她一手造成的这些后果负责。
  “这是当年旧主离宫之前,交给小女的信物。烦劳布达高僧将它再送到旧主手中。”
  朱明月将桃木梳子连同裹布一并交到高僧布达手上。
  布达闻言愣愣地抬起头,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表情是愕然的无措,“小、小施主是说……当年,旧主他,你……”
  布达懵住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说,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位旧主身在何处,他只是守住若迦佛寺的秘密,守住那位旧主的秘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可他又突然明白过来,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知道;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对若迦佛寺的这些秘密了然于胸;也突然明白了,昨夜她说会再见面的缘故——原来她竟是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带在身上。
  一柄桃木梳,堵住了高僧布达的口,揭示出他心中的所有谜团,更硬生生地将他从赴死的路上拽了回来。
  事实上,高僧布达永远不会知道,在昨日之前,朱明月并不确定他当真知晓内情。
  “为什么?小施主就如此信任老僧?”东西很轻,却又仿佛千斤重。
  “布达高僧不惜让若迦佛寺的香火衰败,如今更是以灭寺为代价,以死明志,小女想,布达高僧是一个足以托付的人。”朱明月说罢,又轻声道:“但是在那位愿意见小女之前,小女不会强求,小女会一直等,只希望布达高僧帮小女带去一句话——”
  “什么话?”
  “石湖居士的诗,君可还记得否?”
  与当年之事有密切关联的高僧布达,忽然有很多话想问她,更有心去拒绝,但他是方外之人,清楚地知道作为守护的力量存在,不应置喙太多,更不能凭一己之念让事态变得更复杂。尽管他曾一度自持,自以为这个秘密会因为他的离世而相安无事地隐瞒下去。
  就是这么一个少女,一出手就将他逼到绝路毫无招架之力,然后在看似两败俱伤的残局下,又以收势不动声色地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不得不怀揣秘密继续苟活于世。
  后生可畏。
  “至于吉珂小师父,”朱明月道,“在目前的情形下,他在小女身边会远比跟着布达高僧安全许多,布达高僧放心,小女会负责护他周全。”
  在以绝对优势完全掌握了主动的情况下,朱明月并没有强行要求高僧布达将建文帝的下落告诉她,更未尝凭借影卫的存在蛮横逼迫高僧布达将人交出来,或是直接命令他带她去见那位,反而对布达照顾有加,因为对于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大德高僧而言,威逼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宁可牺牲一切也要带着秘密下黄泉,却绝不再对她透露一丝一毫。
  更重要的是,其实朱明月仍不能断定,勐海的这位,是否真的就是建文帝。
  根据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设下、北镇抚司的缇骑在这半年内查到的消息,针对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改年号为建文之后、又改元永乐之前将近十年来的线索分析,建文帝身在勐海的可能性很大。
  这一切的缘由,都要从一个大乘教的老和尚说起。谦禅师,福鼎人,曾在昭明寺出家,洪武十六年奉钦命任灵谷寺主持。与太祖私交甚笃,曾收徒洪正映,号洁庵。
  洪武二十七年,那九幽跟随那氏土司那直来朝觐见,在应天府逗留期间,以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受戒高徒身份,结交了当时的应天府外城神乐观主持王升,通过王升,很快结交到了高僧傅洽。后经苦心钻营,再一次通过傅洽的关系,如愿以偿又结识了谦禅师的爱徒洪正映。这样的交往直到那九幽离开帝都回到元江府,建文登基后傅洽荣升为主录僧,几人以书信的形式来往一直都不曾断绝过。
  洪正映因为谦禅师的关系,对建文帝一直照顾有加,而高僧傅洽又是建文帝的主录僧,君臣三人之间关系很不一般。建文四年七月,北军兵临城下时宫中起火,洪正映不顾个人安危匆匆赶来,替建文帝作了僧人打扮,在朱明月的襄助下,从密道出了皇宫,又在北军兵力最薄弱的地方突围,趁夜出了应天府。作为宫外接应的王升,在乱军中不幸被箭矢射中,身死;傅洽则在燕王入京后被捕,拘禁至今。
  当时跟随建文帝一起逃出应天府的,除了洪正映,的确还有两位近臣——钦天监少监王钺,御史叶希贤。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那九幽当年结交了洪正映,洪正映又对西南边陲的南传上座部佛教有过很深的印象,在走投无路之下,洪正映、王钺、叶希贤三人带着建文帝,颠簸辗转一路来到了元江府,后被那九幽收留在勐海。其间,洪正映在勐海有过短暂停留,为了引开追兵,也为了不引起那九幽的怀疑,洪正映很快就离开元江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去了福州府。据传,他曾在雪峰寺待过一段时间。而叶希贤和王钺则削发为僧,立下誓言常伴在建文帝左右。
  当然,洪正映并没有将建文帝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那九幽,而是将这三人托付给了若迦佛寺的七级阿戛牟尼,也就是高僧布达。
  朱明月无法想象,如果那九幽一直都知道建文帝流落来了勐海,却始终对此不闻不问,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还在暗中故意封锁消息施以保护,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图谋和打算?她只知道,关于建文帝仍在世的只字片言一旦流出去,就会使天下大乱,甚至令大明王朝再度沦陷于无休无止的战祸。
  可若迦佛寺的这一场大火之后,有些事终将要瞒不住了。
  “月儿小姐,奴婢不懂,你为何不干脆告诉那老和尚,其实小姐已然知道皇上的藏身地点就在般若修塔呢?他若不肯合作,咱们也有的是办法自己去找皇上。”
  阿姆是后到若迦佛寺的,就在山门外等着朱明月。此时的天又下起小雨,阿姆见她出来,赶紧将竹伞撑起来,上前几步罩住她头顶。
  “噤声!如今皇上尚且在位,那一位只是旧主。”
  再次听人提起对他的称呼,朱明月几乎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在伞下静立了一瞬,环望四周凝神细听,直到确定周围除了细雨淅沥,再没有丝毫动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阿姆讪讪地抿唇,有些懊悔自己嘴快。
  “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一介高僧?”片刻,朱明月叹道。
  “不然呢……”阿姆不懂。
  不是已经让那老和尚松口了?再稍微强硬一些,就不信他不就范。何况除了跟她们合作,若迦佛寺别无出路。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将信诺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朱明月道,“而布达之所以松口,是因为你带来的那柄桃木梳子,证明了我曾是那位身边的重要之人,于情于理,他都会在将东西交给那位之后,让那位亲自来决定是否见我,却绝不会自作主张。”
  事实上,高僧布达也没有权力在这件事上做主。
  对朱明月而言,除了将桃木梳子托付给高僧布达等待消息之外,亦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般若修塔只会成为第二个若迦佛寺,被一把火烧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很多利害关系都不用挑明来说,彼此心照不宣。
  “可如果不是小姐先找到人,无论是谁,若迦佛寺也好,那老和尚也好,甚至是那位旧主,都没有好下场的……”阿姆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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