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释罗不厌其烦地介绍到此,又笑呵呵地说道:“祭神侍女若不嫌弃,这几日,老奴就吩咐奴婢带着诸位在三大城中转转,也让祭神侍女好好熟悉一下咱们勐海的曼景兰大寨。”
朱明月有些意外那释罗的热情,按理说,她的身份明着是出使曼景兰的祭神侍女,实则是为那荣过来探听消息情况的,相信往年里那荣和刀曼罗一定以同样的手段,打发很多人来过。莫非用以对付的方式都是这么……客气、周到?那就不难想象那些人的下场了。
“不知我家小姐住在哪儿?”
最为沉稳干练的玉里,在此刻开口问那释罗,态度是挑不出毛病的礼貌恭顺。
“祭神侍女是奉神祭祀的关键人物,身份不比旁人,原本应该住在中城,不过在咱们曼景兰佛塔佛寺居多,勐神的神庙极少,少不得要委屈住在上城了。”
上城,也就是跟那九幽住在一处?
朱明月身后的几个侍婢一听,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这哪里是委屈,简直是求之不得!
“这恐怕不太好。临来时,土司老爷一再交代,务必不要将这次的出使成为曼景兰的负担,更加不要打扰到九老爷。土司老爷还说,摆夷族不分家,勐海的南上座部佛教,就是澜沧的勐神、寨神,奴婢以为,既然都是族内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定会体谅众生团圆和睦的心愿,不会介意的。”
玉里说罢,又朝那释罗敛身鞠了一躬。
这番话说得极好,更一气呵成,没给对方回绝的余地。那释罗被她的态度弄得一愣,而后就笑开了,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是祭神侍女的意思,再看一眼那白纱罩面的少女,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却依稀是个美人,也不深究,从善如流地说道:“不愧是在祭神侍女跟前伺候的人,说的话都别有慧根,让人听了心里真是如沐春风。不过这事老奴做不得主,待老奴回禀了九老爷之后,自会另作安排,现在,请诸位先跟老奴往这边来。”
非有要事不得开启的内城大门,随着“吱呀”的捻转声,在主仆一行人的面前打开。
曼景兰。
朱明月面上的罩纱被风吹动,她仰头望了望城门楼上那髹漆的三个傣泐文,固若金汤让外人靠近一步都难若登天的曼景兰村寨,在眼前如同花朵般静静舒展开。她不禁再次想起了一句话:只要选对时机,在得当的安排下,任何人,能够进入任何地方。
那释罗给一行人安排的落脚地,是下城的一座议事厅。
这是最靠近内城门的地方,在整个曼景兰的最北端,步行将将三里路就到了。
三重檐歇山顶干栏式建筑,由六排四十七根对称排列的木柱支撑,砖墙和雕栏上描画的居然是犀牛望月、丹凤朝阳、鹬蚌相争这些汉族寓言传说,宝象升平则来自佛经故事。斗拱上方的象鼻舒展,无压脊兽,彰显着勐海八大寨对于大象情有独钟的喜爱和崇拜。
进了用以休憩的小苑香阁,朱明月步入内堂,几个侍婢留在外堂。
阿姆将包袱放置妥当,揉了揉肩膀,看着领路的侍婢退出去,这才埋怨道:“姐姐怎么跟那管事说,咱们要住中城啊。上城多好,最是繁华热闹,就算是下城也好过中城,听说中城除了佛寺没有别的了,怪枯燥无趣的!”
埋兰也道:“是啊,人家管事的事先都安排好了,咱们又另提要求,会不会嫌咱们麻烦,往后不待见咱们、不管咱们了。”
“啊,那岂不是一直要住在佛寺里,暮鼓晨钟,吃斋念佛?”阿姆的脸垮下来,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我听见管事说的话,还以为能在城里好好玩玩、见见世面呢!”
“又胡说八道了不是,咱们可是陪着玉恩小姐来出使的,怎是来玩的!丢了曼腊土司寨的脸,让西纳管事知道,瞧不打断你的腿!”埋兰伸出青葱似的玉手一指,娇嗔道。
“好姐姐,你们是来‘出使’的,我却是滥竽充数的,饶了我吧!”阿姆搂着玉里的胳膊,朝着埋兰挤眉弄眼道。
埋兰听那“出使”二字被故意加了重音,眼波流转,有些羞恼剜了她一眼,又急又气地作势要扑上来:“死丫头,谁听不出你这不怀好意的调调,敢取笑姐姐们,讨打!”
阿姆飞快地往玉里身后一躲,笑嘻嘻道:“哪里是我不怀好意,分明是姐姐心里春思荡漾,一刻不停地想着见正主,也难怪会惋惜错失了住进上城的机会。不过姐姐也别恼,等玉恩小姐被召见的一日,咱们都不去,独独把机会让给姐姐,到时候姐姐就一偿心愿啦!”
埋兰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颊腾地红成一片,更显出几分妩媚多情,咬了咬唇,跺脚道:“谁要你来自作安排,我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呦,兰姐姐害羞啦!”
玉里无奈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拦着埋兰要揪向阿姆的手,哭笑不得地劝道:“你们两个,都赶紧给我都消停消停,小心打扰小姐休息!”说罢,又朝着从进屋后就一声不吭的玉腊道:“你也别做闷葫芦了,快过来,把她俩拉开!”
玉腊低着头,闻言“哦”了一声,上前抓住埋兰的肩膀。
埋兰被玉腊这么一扯,没法再动手去抓阿姆,不由得跺着脚干着急。阿姆在玉里身后朝埋兰做了个鬼脸,还吐了吐舌头,气得埋兰使劲去推玉腊。
外堂里欢声嬉闹一团。隔着一扇窗扉,矮小的身影在墙根底下蹲着,窥听了好一会,才撇撇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苑。
这是在曼景兰的第一日,除却今日还有整整的九天要度过。主仆几人并没因玉里的“多事”被打发留宿在议事厅,而是在稍后不久,连同跟来的二十几名家奴、武士在内,都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中城的曼短佛寺,算是正式的入住。
建在巍峨高耸的半山腰的佛寺,一条灰白的石阶在葱茏草木的掩映下直通而上。暑热多雨,山峦被蒙蒙的雾气遮蔽,看不清楚其中究竟,却让人愈发敬畏。
比起澜沧,勐海以南传上座部佛教为主要的信仰,八大村寨中耄耋之年的老人,大部分都会参加受戒修行,不再杀生,并且参加每年三个月的关门节,摆夷族语叫“进洼”,意为佛祖入寺,即到佛寺安居,诵经赕佛,直到过世。族里的男孩子们年少时被送入寺庙,剔去头发,披上袈裟,在诵读经书、受习教义中长大成人。而那些没有当过和尚的,在勐海被称为“岩百”“岩令”,即没有知识、不开化的愚人。
沿着高高的石板拾级而上,朱殿、金瓦,瑰丽的佛寺俨然如一朵莲花中的蕊心,在静谧安详的茂林修竹之中绽放。榕树掩映下的寺内庭院,八角亭玲珑剔透,走廊纤尘不染,建在正中的两府塔显示佛的神圣,夕阳西坠,橙红色的金光投射在状若锦鳞的黄色、绿色、白色浮雕,珠光闪烁,宝相庄严。
朱明月走进金殿,一座涂金粉的巨佛趺坐,就是巍峨万能的释迦牟尼。与中原寺庙中的佛像塑身不同,身材瘦削,眉清目秀,流露出一种平静神秘的气息。
透过面纱,她凝视着佛祖悲悯的面容。
据说,虔诚的信徒辞世以后不会下地狱受苦,而是借助长幡升天,进入信徒心目中的西方净土。
“吱呀”的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个人踏进殿来。
“小姐,晚膳备好了。”
是玉里。
“怎么就你一个,她们呢?”朱明月不经意地问。
玉里走过来,轻轻扶起她,“玉腊在斋堂里帮衬,阿姆和埋兰刚收拾好咱们的行装,待会儿都会到斋堂去会合。”
“若是淡素斋,告诉她们不要挑剔,更不许另辟小厨房,”朱明月说到此,语调逐渐缓下来——“咱们是来出使的,不是做客,让她们记清楚自己的立场,不要做任何无谓的、会横生枝节的动作。”
一语双关的话,让玉里不禁皱眉:“小姐,奴婢只是……”
玉里欲言又止,犹疑了一下想再次开口,朱明月按住她的手腕,玉里抬眸看来,朱明月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斋堂在寺院的最北侧,堂前的小苑很宽敞,中央放置着一个防止走水的大水缸,四角落里还有四个小缸,东墙则是一个架着葡萄和牵牛花的架子,之前下了几场雨,从藤架上滴下来的水坠入小水缸里,发出曼妙的音色。
阿姆和埋兰等人用完了晚膳,就坐在水缸旁边的石凳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显然是没吃好也没吃饱。玉腊洗了一盘香梨和枣子,要送到后山客堂去给朱明月,经过石桌旁边时,玉里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果盘,道:“还是我去吧。玉腊你去僧舍找一下帕沙瓦小师傅,问问他那些剩下的素包子,咱们能否热几个来吃?”
斋堂里准备的饭菜都是淡素斋,即无盐无油烹制的素菜,清淡爽口,却没味道,初尝几口尚可,越吃越觉得难以下咽。阿姆一听“包子”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转瞬又黯了下去,垂头丧气道:“那些包子是白菜馅儿的,连点油星儿都没有!”
“你忘了,咱们可以跟阿努他们要点咸腌菜。”玉里一手端着果盘,一手点了点阿姆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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