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个称谓,梅茹滞了滞,悄悄抬眼。
暗红的宫墙,绿色的琉璃瓦,长长的甬道,夏日刺眼的光影里,梅茹只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看不清眉眼,却又知道是那人。她又低下头,听前面二人寒暄。
傅铮回道:“十一弟在信里要些东西,我闲来无事,便进宫来替他取一下。”
太子笑了一下,又问:“今年秋狩七弟可去啊?”
傅铮道:“父皇并未召我伴驾。”顿了顿,他道:“不瞒皇兄,我如今骑不了马,更拉不开弓。”
太子“噢”了一声,似乎想起来什么,这才拍了拍傅铮的肩膀道:“忘了七弟的伤了。”又道:“我们先出宫了,你去拿十一弟的东西吧,十一弟得胜回朝,也该庆贺庆贺。”
傅铮眉眼淡淡的替傅钊道了谢,他垂手立在旁边,太子施施然走过去。
梅茹仍停在那儿,太子回头道:“三姑娘,又怎么了?”
梅茹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傅铮,那人仍面色淡然的垂着眼帘,看不清眼底的眸色,许是真不在意的模样。梅茹知道,他如今是不可能再得罪太子的,更何况傅铮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跟从前有牵扯。
顿了顿,梅茹忍着恶心过去。
她经过身旁的时候,傅铮看到一方斜斜的又窄窄的纤瘦影子。他垂眸静静望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傅铮才抬头远远望过去。确认梅茹上了梅府的马车,他冷冷收回视线,转头吩咐石冬:“让十一弟速速归京!”
☆、第 87 章
这日平安回府,梅茹仍不舒服。太子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好像还停在头顶,她只觉地恶寒阵阵。待痛痛快快洗过澡,浑身清爽了,梅茹才终于舒出一口浊气。
这个季节的天气还是又闷又热,蝉鸣不断,也就夜里稍微凉快些。
她还欠着净明的观音像呢。梅茹立在窗边略略平复下心绪,然后眉眼温柔的低头落笔。观音总是慈悲的,她万万不能戾气太重。偶尔有风拂过,玉色纱质的睡衣贴着姑娘家玲珑的身段起起伏伏,长长的乌发半湿半干,随意垂在后头,静琴在旁边拿软帕轻轻擦拭。
一切正安静,意婵端着剔红漆盘打帘进来。那漆盘里头是一顶粉彩花蝶盅。意婵笑道:“姑娘,前面夫人特地让人送来的绿瓜蜜,说是姑娘爱吃的。”
梅茹被太子恶心的没任何胃口,懒洋洋拂了一眼,她随口道:“先搁那儿吧。”
这可真是件稀奇事……意婵悄悄看了看静琴,静琴轻轻摇了摇头。将粉彩花蝶盅搁在旁边的翘头案上,意婵问:“姑娘可是身子哪儿不爽利?”
梅茹默了默,忽然想到一桩事,她停笔一顿道:“意婵你先去外头,我问静琴一句话。”
难得听姑娘这么吩咐,意婵自然不会多打听事,这会儿拿着漆盘掀帘而出,又远远的守在外头。
里头剩主仆二人,梅茹方淡淡转过身,问静琴:“那把匕首搁哪儿了?”
这话问的是西羌回来多出来的那把精致匕首,静琴会意,她回道:“还收在奴婢那儿。”
沉默良久,梅茹叹了一声,吩咐道:“去找个万分可靠的人,寻一把小一些的、趁手的,能让我随身带着。”她原先有一把的,后来掉在西羌驿馆了。
静琴听得心惊,“姑娘这……”她满脸忧色的望着梅茹。梅茹什么也没说,只又叮嘱了一句:“千万别对爹娘说。”静琴点点头,梅茹这才重新落笔。其实梅茹作画与她写字差不多,都比较随性,笔下的东西随意揉捏,偏柔偏软,不像傅铮的画更有气势。偏偏这一笔落下来,笔锋凌厉,透着肃杀之气,却是彻彻底底的将本该慈悲的观音像毁了。梅茹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什么,又轻叹了一口气,心底隐隐约约的就是觉得不妙。
外面这天儿竟越发热了,夜里她睡出一身汗。
翌日,梅茹正要乘车去平阳先生府,就有皇后跟前的小黄门来府里传话。颦了颦眉,压下不耐烦之意,梅茹去春熙堂听皇后口谕。
皇后口谕说,昨日夜里太热,帝后打算去半漪园小住两日,今天夜里还要在园子里设宴。为示圣宠,钦点梅茹过去呢,顺便给公主做个说话的伴。——半漪园是供宫里贵人们避暑消夏的好地方,在京城西郊,约莫三十里路。若是要去,恐怕晚上还得住在园子里,多有不便啊。
梅茹心底的不妙再度冒出尖来,沉了一沉,她还是蹙眉。
杜氏谢过帝后的恩典,转头吩咐乔氏:“这宫里的宴请万万不能失了体面,替循循挑件妥当的新裳。”
乔氏点头:“媳妇知道。”
梅茹忙作势撒娇:“老祖宗,娘亲,我这两日脑袋有些晕呢,能不去么?”
“循循哪儿不舒服?”听到这话乔氏就着急了。再见梅茹脸色苍白,小脸郁郁寡欢的可怜样,她心疼道:“怕是暑热。”又对老太太道:“娘,要不别让循循去了?”
“若是暑热,循循就更该去了,京城哪个地方能比那地方凉快?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呢!”杜氏唬着脸教训道。
听老祖宗这么说,梅茹知道自己这次推脱不得,只能顺着道:“那我还是去吧。”
杜氏笑着点点头。
梅茹院子里的丫鬟已经听说姑娘要去半漪园的事,连忙将今年新做的衣裳和首饰拿出来,只等梅茹挑。梅茹懒得看,只望向静琴。静琴附耳道:“姑娘,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出去寻呢。”梅茹沉着脸,冷冷道:“将那把带着。”
傅铮在西羌送她防身的那把,虽然沉,但也还算趁手。
半漪园坐落在燕山山脉底下,仿江南水乡而建。园子占地很大,里面山山水水相间,亭台楼阁不断,假山林立层层叠叠,真是美不胜收。梅茹却没有赏景的心思。她暂时被安置在谐趣园最后面的汀兰馆歇脚,离宝慧公主很近。
想到昨日宫中的那些不快,还有那位公主胡闹撒泼的劲,梅茹眉心仍然轻蹙。
今天这一路过来,她虽然没有遇到太子,但梅茹知道,那人就在这儿。
太子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哪怕占不了什么实际的便宜,只口头调戏几句,于他而言也是种微妙的逗趣,更像是一种助兴。但对梅茹来说,这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光是想到那人油腻腻的声音,梅茹浑身上下便像有无数个小虫子在爬,她又要吐了。
如今坐在这空荡又冷清的汀兰馆里,梅茹更是有一种荒唐错觉,好像那位好色的太子就躲在不为人知的某一处,正暗地里窥视自己呢……想到那人毫不掩饰的目光,梅茹只觉得心口仿佛缠着根弦,紧得慌,还有些难受。她坐在那儿,将那把匕首死死握在手心里,那触感还是沉甸甸的,冰冰凉凉。
梅茹脸沉着,一颗心忽上忽下,偏偏今天进宫她连个可靠的丫鬟都没有。
夜里,延昌帝与李皇后设宴。
女眷在后面的涌泉阁,男眷则在前面,中间隔了一汪水榭。
除了梅茹,贺府的几个姑娘也在——贺太傅得皇帝重用,连带府里的贺娟、贺妍和周素卿也被帝后高看好几眼——如今她们几人姑娘坐在一起,偶尔小声说着话。梅茹心里头装着事,处处防备着,但一张俏脸仍风轻云淡的,抿着唇浅笑,看不出丝毫的不对劲。
谁都不知道,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心口那道弦已经越绷越紧,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绷断了。
宴过大半,果然,那根弦嗡的响了一下,颤的人心尖发疼。
就听上面的宝慧公主淡淡的又颐指气使道:“梅三姑娘,本公主要回去换身衣裳,你离得最近,陪本公主一道过去。”
这便是来了。
梅茹心头颤了颤,可她又能如何呢?手在宽袖里攥了攥,梅茹抿着唇,起身道:“是。”
这涌泉阁靠着湖边,一走出去,湖心的风送过来,梅茹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现在天色很晚了,这园子里假山堆叠,树影重重,便显得周围愈发阴森幽暗。那宝慧公主明显不怀好意,前面只安排了一位宫女挑着宫灯照路,偏偏还专挑那些偏僻无人的曲径走,美其名曰“有意思”。半漪园太大,梅茹又不熟,绕来绕去,她虽然专心致志的盯着前面顽劣的小姑娘,但绕过一处奇形怪状的假山时,还是跟丢了!
对着面前空洞洞的夜,被冷冷的风一吹,梅茹浑身的汗毛又要竖起来。
她正有些摸不清方向,下一瞬,身后紧跟着就传来脚步声!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沉的,踏在心尖上,像是一种该死的凌虐。梅茹前后两辈子只能听出傅铮的脚步声。来人不是傅铮。她心下又是一沉,戒备的往后打量过去——
今日月色隐在厚厚的云层里,很淡很淡,周围是浓浓的一片黑,隔了不远的地方才挑着几盏灯,只见那团晕黄里慢慢映出一道身影,先是头,然后是男人的身子……
这一瞬,梅茹头皮登时发麻,她不认识路啊,只能悄悄的往假山林子里躲。
偏偏她这一动,传出一些窸窣动静,身后的脚步声也快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满是志在必得,一并传来的还有男人的哧哧笑意。这笑意里全是戏谑和玩味,还有逗趣的变.态快感,拂过心尖,更像是拿了把刀子往她的心尖上戳。梅茹只觉得怎么都甩不掉这人,她心惊的要命,浑身发凉,是掉入水里那种绝望的凉意,她都要哭了,下一刻,忽的,她就落进一个怀抱里。梅茹挣扎着,正要抽出匕首捅过去,上头沉沉落下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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