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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芜姜 (玉胡芦)


  少女细密的长睫儿微微轻颤,像在等待着什么最不想面对的答案。他晓得那是她心底最害怕揭开的隐伤,不由爱怜地抬起手掌,抚过她柔软的头发:
  “当年那个睡在老邬德家门口的小女孩,可是中原远道而来的尊贵公主嚒?征虏大将军萧孑得罪了仇家,那人三五天内找不到他,必然会来这里找你寻仇。离着雁门关不远的玉门外,还有一条支流叫做织兰河,二十年多前郝邬族分化,那里散居着数百户族人,没有首领,没有尊卑贵贱,也没有阴谋算计。我有个老兄弟在那里扎根,你与你阿娘这就去收拾,天明前我们就起程出发。”
  他已是疲累至极,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咳嗽着,那动作将伤口撕开,口中蓦地喷涌出一缕鲜红。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原本健壮的体魄因着这些残伤而几夜之间忽然衰老。
  既然已被萧孑找到踪迹,芜姜原本打算等阿耶痊愈后就悄悄离开,但没想到事情远超出自己的预料。这会儿想起妲安下午说过的话——“兴许没把他捡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心中真是把自己恨了一百一万遍。
  拭着阿耶嘴角的血迹,豁出去道:“芜姜本是偷生的未亡人,受阿耶阿娘养育之恩,尚未能得以报答,何以再继续拖累?萧孑是我领回来的恶果,倘若那人来寻仇,我便随他去就是。阿耶伤重不宜颠簸,只管在家里好好养着,他但要把我活着从这里带走,就休要对你们为难。”
  “咳咳咳……傻孩子,一只没有力量挣扎的小兔,不敌豺狼一只利爪。他要把你送去的是梁国皇帝,那个大了你三十岁的男人,他会叫你生不如死!”阿耶听完顿时咳不成声。
  晓得首领为了郡主的声名,但晓得邬德醒来,也会用无数个办法,让夫妇二人悄没声地从族里消失。阿娘从门外进来,一边拍着阿耶的胸口,一边劝芜姜道:“你阿耶的身体我最明白,能醒来就死不了。便是你不走,你阿耶阿娘今夜也是要走的。听我的,这就去收拾,天明前就静悄悄地离开。”
  妇人眼中欲言又止,芜姜想起下午妲安躲闪的言辞,忽然间便明白过来什么。
  咬了咬唇,手肘支在地上对夫妇二人无声地伏了两伏。她记着恩也记着仇。
  健壮的枣红骏马被萧孑骑走了,院子里只有一匹老马搭着一辆半旧的板车。什么也多带不走。
  芜姜叠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裹。又从床底下取出小金库。原本没想打开,怎生得后来还是打开,然而不见了玉佩,还少了几颗碎银子。她是个小气鬼儿,一点点钱从来算得清清楚楚,拿走一个小铜板她也记得。这会儿终于知道他那天中午猫进她的房间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已经骗了她太多,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已经麻木了。
  默默把小金库塞进包裹里,看到床头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娘服,想了想又把脚边的旧箱子打开。
  经年未拭的铜锁上锈迹殷红,稍稍一启开,便扑簌簌一股厚重的尘埃,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里头叠着一抹彩绸的小群裳,群裳上躺一双破损得不成样儿的小宫鞋,鞋面斑驳着洗不净的旧红,提醒她幼年为了逃生而跋涉过的黑暗。还有一枚安静的红玉镯子,那是她叫老太监垫着脚尖,从横梁上母妃悬垂的手腕上剥下。玉身幽幽凉凉,那蜿蜒的红红似能勾人魂魄,她从来只是藏着,从来都不敢多看。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会儿却把玉镯子取出来,贴在胸口藏着。然后把新娘服放进去,又锁起来,抱去了马车上。
  这些东西锁起来轻易便不会再打开,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在人生末后祭奠,那些荏苒的岁月中曾经有过那样的一段从前。
  院子里清悄悄的,那破草房里光影黑朦,芜姜走进去看了看,看到小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是行武的军人一贯的作风。她从前可喜欢他这样,看着他英挺的脊梁,总忍不住想从背后环揽在他身上。
  床脚叠着一袭新郎服,那新郎服他应该试穿过,衣裳上还有熟悉的清甘。他竟然也会试穿,想想真叫人心里有点痛。然而把衣裳掂起,底下却是一个打好的小包袱,打开来几颗碎银就藏在里面,还有一张中原的地图。她便猜他原本已打算走的,并不是因着阿耶的突然遇袭。芜姜便把地图藏起来,然后把新郎服扔到了火堆里。那簇新的缎料粘着焰火,渐渐卷曲发黑,她少女时最美的一段就也跟着黯淡了。
  夜色清凄,偶有虫鸣声响,似把一切涌动在黑暗里的动静静悄悄掩藏,莫名叫人心中惶惶不定。芜姜坐在灶膛旁,等待阿娘帮阿耶擦好最后一轮药,便将他抬上板车。
  “叩、叩——”忽然门板上传来叩响。
  “开门,小妞,赶快给我开门!”字正腔圆的汉话,声音很轻却很急。
  芜姜心神猛地一恍,差点儿以为是在做梦,愣了一怔,才听出来是戒食。
  蹙着眉宇上前把门打开:“死胖子,你偷光了我家的肉,大半夜又跑回来做什么?”
  哎呀妈,好大的怨念,这么凶!
  戒食的手还拍在半空,猛吸了一口冷气,气喘吁吁地倚着门槛道:“快!快跑吧——看在我师哥睡过你的份上,回、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匈奴人在屠寨——整片、整片草场上的部落都要遭难了!”
  他迅速说完这话,尾音还没落下,人就立刻猫一般藏得不见了影儿。
  “啊——”
  远方似传来凄厉的长啼,芜姜举目远眺,竟发现只这一会会等待的功夫,整个大漠的夜晚已然被火光点燃。那不远不近的部落里,婴孩与女人的凄嚎惊起人们的沉睡,刀剑在夜幕下划出冷冽的寒光,她似乎都可以听见开膛破腹的撕拉声响。
  已经有沉重的铁蹄迅速由远袭近,寨子口的住户纷纷仓惶响动,男人们护着老弱妇孺上马,左边、右边、右边、左边,惊惶不定地不知道该望哪儿逃。
  这个场景芜姜太熟悉了……那被攻破的红墙下,带着火的利箭四处飞射,宫女与太监无助的来回躲藏,嫔妃们裹着寝衣缩进墙角……芜姜正要回头,阿娘也已经跟着跑出来。
  她竟不晓得她还能如此镇定。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有那样大的力气。
  芜姜从马鞍上卸下小板车,撞开门推进帐包里:“阿娘快回来!帮我把阿耶托上马背,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
  “畜生——你们给我放开夫人——!!”
  “啊……”首领家装饰豪华的几间帐包里,欢喜过后的妲安正伏在拓烈硬朗的胸膛上酣睡。忽然一声熟悉的长者怒吼,将她从香梦中猛地震醒过来。蓦地坐起身子,这才听见外头惊慌四散的奔跑声,连忙用力推着拓烈的手臂道:“拓烈,拓烈哥哥,出事了……我阿爸阿妈出事了……”
  骄贵的郡主,音腔里头一回带了萋惶的哽咽。虽没有看见外头的惨状,然而已听见衣帛被撕裂的声响,还有汉子粗噶的漫骂,间杂着阿妈惨厉的挣扎。
  “该死,你在酒里下了药?!”今夜莫名对她意乱情迷,以至于这样大的动静都未能谙知,拓烈怒瞪了眼妲安,迅速裹紧睡袍闯出去。那华丽的帐包外,几名身披兽毛的匈奴鬼戎,正将雍容华美的首领夫人搡倒在地上。周遭逃跑的侍女被扯着发辫拽回来,黑色的沉重脖拷卡住她们白嫩的脖子,把她们在墙角里堆成一团。
  首领重伤才愈的右肺被贯穿了利剑,口中猛溢着鲜血。见拓烈拉起手中的弓箭,欲要往那几个陵辱夫人的鬼戎人身上射去,连忙捂着胸口嘶声阻止道:“快走——年轻的人们不用管我们这些半老的族人!整个寨子全都覆没了,这里已经不适合居住,我的女儿交给你,你带着她走,还有年轻的勇士们!去到玉门外织兰河岸,那里还有我们的同胞,你要重新在那里组建一个部落。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接任我为郝邬族的新头领!”
  他说着,忽然用力把胸口的剑拔出来,重重插进正在玷污自己夫人的匈奴人后背。那匈奴人吃痛回头,一弯刀寒光在他颈上划过,地上便咕噜噜滚下来一颗不瞑目的人头。
  “唔……”不堪陵辱的首领夫人也在刀口上划了脖子。
  “阿爸——”
  “阿妈——”妲安尖叫得声音都变了形,裹着睡袍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全族都覆灭了……”
  拓烈双眼布满红丝,木怔怔重复着这句话,忽然便跨上马背欲往僻远方向驰去。
  妲安蓦地回神过来,连忙死死地抱住马腿不放他走:“拓烈,拓烈哥哥,你不能去找她!我现在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走了我就是死路一条!”
  “该死,她现在除了我也是死路一条!”拓烈望着芜姜家方向的火光冲天,猛地扯开妲安的束缚。
  身后几名鬼戎人见妲安衣着华丽,身段妦腴,顿地冲上来拉过她的长腿。
  簇糙的大掌覆盖上来,只叫人肮脏绝望,妲安嘶哑着变了声的嗓子痛骂:“拓烈,死人拓烈,你连睡过的女人你都不要了!那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不要?你这个没有责任心的混蛋,你不爱我,又何必动过一次还要接着次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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