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姜一晚上魂不守舍的样子。
阿娘问她:“你可是不喜欢他?等了你一晚上,一口饭也舍不得给他吃,从前可不这样小气。”
芜姜有点窘。“我还没有想好呢。”她想了想,怎么忽然想起母妃了——那座斑斓恢弘的宫殿之下,母妃与父王的琴瑟和鸣——汉人的情爱总是那般细腻、华美且浓稠,久久勾着人回味,在她的心中镌刻太深。芜姜说:“阿耶和阿娘喜欢拓烈么?你们喜欢,我就不讨厌。”
“傻瓜,大漠上的子民追崇自由,不必从汉人的父母媒妁之命。你看看自己的心,心里可愿意与他像阿耶阿娘一样生活么?”阿娘帮芜姜把长发绾好,推到镜子跟前。
那镜子里的少女明眸皓齿、钟灵毓秀,她给她梳了个堕马髻,又挑出来两缕碎发沿胸口蜿蜒。那是汉女的发式,头人的女儿妲安缠着要阿娘扎,阿娘拿自己做实验。芜姜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自己。郝邬族的少女只梳垂发,间或扎几条彩辫儿飘飘洒洒。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惶促,怕那些久远的来自中原的味道。
芜姜便把发髻散开,甜甜地对阿娘笑:“真好看,下回去榷场换青盐,阿娘也给妲安缠一个。”
……
入夜的大漠空灵寂静,偶尔遥遥飘来几声幽长的狼嚎。帐篷内用厚帐隔开两间,芜姜听见阿耶和阿娘在轻声碎语。
阿耶年轻时也是族中的勇士,嗓音厚重而沉淀:“你看姑娘的意思,是喜欢吧?”
“丫头心思细密,我可猜不出来。但若是能成,总也是好的,你眼下身体不好,家里头也能添个帮手。过个三年五载抱一窝孙子,也算是儿孙满堂了。”阿娘低声笑。
“我看差不离儿,两个从小一块长大。那小子心虽野,到底听姑娘的话,不怕受欺负。”阿耶说着,声音里含了歉疚:“就是对不住你,这辈子也没能让你做一回真正的母亲。”
“说这些做什么,莫非芜姜不是咱们的女儿?可不许被她听见这些生分的话。”
阿娘嗔嘘,夫妻二人的声音低下。阿耶说:“久不碰你,兴许这一回一试就成了……”
动静渐渐有些奇怪,芜姜困倦起来。她想,就算不是拓烈,之后也会是族里其他的男人。她想起拓烈残破衣裳下被利爪划出的血痕,那个野豹子一样的家伙,三天后她将要把他给的豹子收下,等他来会看见门前空空的栅栏。然后阿爹便有了过继的女婿,受伤了的腰今后可以免去劳作。她和他也将会像阿娘和阿耶一样,动静奇奇怪怪。
芜姜的心便乱。又想起了远逝的母妃。
那高门大殿之外,母妃蹲在她的身旁,脂玉般的指尖滑过她幼粉的肌肤,极美的容颜怎生几许看不懂的苍涩。她抚着芜姜的脸庞叮咛,说着听不懂的话——
“凤仪,凤仪,他年若有个男子肯待你胜过他生命,你方可以将自己交付于他。”
然后转身站起,把两扇高高的殿门阖上……再看见便只剩横梁下一双红履飘过来又荡过去。
“母妃——”
困惑之中入去了梦里,那梦中冥冥靡靡,怎生得又回到了宫殿下。漆红的盘龙大柱,冰凉的大理石砖,空空荡荡,脚步轻轻踏上去便听见寂寞的回音。
她躲在柱子后面打量,这昔日辉煌如今却人去魂空的大殿。
忽然听见声音:“是凤仪,你来了,快进来母妃看看。”召唤声那般灵动悦耳,身影未寻见便已似看到了笑颜。
母妃。
芜姜举目向内看,那殿内光线朦朦胧胧,后来渐渐亮堂起来。看到母妃迤逦着宫裙坐在软榻边,正在向自己招手。
有些陌生,却那么美丽,吸引着人心向前。
芜姜不由自主走过去:“你还活着嚒?”
“你来了,长成这样大,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是有什么烦心事嚒?为何我的公主蹙着眉头不说话。”母妃不答,贪婪而爱怜地打量着她。依旧着那一身白衣,双腿并垂在床前,裙下的鞋履红红镶花,像鬼魅般生出妖郁。
她伸出手要摸芜姜的脸盘。这样寂寞。
“这么久了,你还一直在这里吗?”芜姜抓起她的手覆在脸上。但那贴近的肌肤,却不是活人的柔软与死人的冰凉,却像是一层薄膜,表面一刺破里头便江河海流。她的脸也青白,唇却红得不像样。
芜姜看得心惶,偷觑母妃的颈项,想看她上面是否还遗有勒痕。但她的手才碰上她的锁骨,她却忽然猛地扣住芜姜的手腕,撕心裂肺地哽咽起来:“芜姜,芜姜,你要来救我,救你的母妃……”
多么痛苦,凄美的脸容都因为这哭而狰狞了形状。
啊!
芜姜心口处只觉一瞬钝痛,猛一下睁开了眼睛。
“芜姜!芜姜快来救驾!天下只有你能救我了——”窗外传来少女夸张的呼喊,声儿还没落下,一袭明媚五彩褶裙就已经飞进。马鞭在长桌一甩,一把就将芜姜从床上拖了起来。
是妲安,头人的宝贝女儿,大清早吓出来她一场清梦。
?
☆、『第三回』榷场
? 妲安比芜姜大一岁,今年十五了,她是纯正的郝邬族血统,个儿高,骨架丰满,细长眉眼舞弄风情,高鼻薄唇笑出妩媚,一个浑身充满活力的胡人少女。
一臂把芜姜从床上拖起来,就往外面拉,催着和她一块儿去榷场采买东西。
芜姜比她矮半头,身板儿也明显小一圈,梦醒得糊里糊涂,人也昏里糊涂地被她拖着往外走。
买,妲安还能买些什么呢,胭脂水粉荷包首饰,芜姜才不急。
在缸里舀了一勺清水洗净脸,对着镜子梳小辫。铜镜被清晨的阳光打照朦胧,大概是因为做了一场梦,镜子里的姑娘眼窝儿有些青,容色略显苍白。芜姜多看了自己一眼,觉得苍白的样子也蛮好看。
晕乎乎坐到桌边,吃着阿娘留下的奶茶和烙饼。她边吃妲安边催。
族人居住的这一片草场叫做别雁坡,据说每年秋冬大雁都要从这里飞过,在天空中排成长条,春天了又排成长条飞回来。离着别雁坡几里地外有个榷场,逢三小市,逢七大集。妲安最爱看热闹,闲不住总要拖着芜姜去逛,她汉话说得磕磕巴巴,最喜欢听芜姜和小商小贩们讨价还价。
见芜姜吃得小口,便倾身过来帮她把饼撕成小块,好叫她吃得快点。芜姜咽得腮帮子鼓鼓的,差点儿呛着,灌了一大口水。
还没睡醒呢。
妲安愁得嘟起嘴儿:“怎么脸色这样白,你……你要是不舒服,那我自己去好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却难掩落寞,也不见她脚步往门口挪。
芜姜抬眉看她:“还不是你一路大呼小叫的,连累我一场噩梦。”说完擦擦嘴角站起来,取了几块晒干的皮毛往马厩里走。
妲安跟在后面,问做了什么梦啦,芜姜没应她。
心里莫名有点空,怎么好多年不曾再梦中回去,忽然却做了这样一场无厘头。梦里的母妃就像是个纸糊的人,哭得那么凄厉,她叫她芜姜你一定要来救我,竟然知道她后来的名字。
晋国皇宫里的人都迷信巫蛊,芜姜小时候常听宫女说,说死去的人倘若在下面委实过得不好,又或者魂魄难以收入阎王的簿,便会在梦中寻求阳间亲人的帮助。芜姜的记忆是断层的,之前的断在母妃凌空悬梁那一幕,再接上的时候,她已经被老太监背着,在仓惶逃亡西去的路上。那之间的她全都不记得,也不知道最后母妃到底被谁收了身,后事又如何。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琢磨这些事。母妃只说:“凤仪,你要忘记这里,往远处走,不要回头。”
栅栏边还横着花豹子的尸体,屁股后面插着枝短箭,拓烈应该是一箭射中它奔跑的后股,然后和它搏斗了一场,全尸把它拖回来。
芜姜心大,经过昨儿晚上做了决定,再看豹子就觉得很镇定了。她想,拓烈那么听她的话,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其实调教起来也没有那么头疼。
想起那家伙喝水时一耸一耸的喉结,还有苍劲的手骨,没自禁脸一红。
把马牵出来,妲安已经坐在自己那匹漂亮而矜贵的阿克哈马上等她。
芜姜的马是一只年轻而矫健的枣色骏马。今岁春阿娘瞥见芜姜的裙子后面有了红点点,便悄悄叫阿耶用十五只羊羔从多巴家换了匹马回来,说是送给姑娘家的“成年”礼物。马是大漠上最宝贵的牲畜,芜姜非常喜欢。
不过她牵着她的枣色骏马走到妲安跟前,顿时比妲安的马矮了一截。
“哧哧~芜姜啊芜姜,你什么时候能开心窍。”妲安扑哧一笑,一回头看见了马厩旁横着的死豹子。
妲安显然很讶异,芜姜和她阿耶是没有多余精力去打野兽的,尸首保持得这么完美,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肯定是哪个家伙昨天向她求亲了。
妲安和芜姜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她是尊贵的郡主,芜姜是牧民收养的女儿,但是竟然还有男人越过自己而先向芜姜。妲安笑兮兮地眯起眼儿:“呀,那只豹子谁送来的?咱们郝邬族谁有这么大勇气,敢第一个站出来求娶我们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