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风楚阳所赐,他的孩子没了。那样的时刻,他居然没有陪在唯儿的身边。唯儿会有多伤痛呢?一想到这个,他几乎快要窒息,手上剑招精光爆起,将风楚阳逼得连退十几步。
他向远处燕唯儿站的方向望去,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的宽慰,脸上是安然甜蜜的表情,声音很低:“唯儿,你说得对,我们还会再有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剑势更凌利,在风楚阳身上已留下多处剑伤。
这句话,燕唯儿听不到,风楚阳却听到了,像是自己刺出的毒剑,转而刺向了自己。
一种漫天刺骨的绝望,江山秀丽,大好河山,似乎都引不起他丝毫兴趣。只觉得无尽无望的悲哀,阵阵向他袭来。
他记得那夜借着醉意,跟燕唯儿说了许许多多曾经做过的事,不堪的算计,肮脏的营生,可说和不可说的,统统都一股脑地告诉她。
她只是倾听着,偶尔给他倒杯茶醒酒。不是谄媚的迎合,也非像最初对他有很大敌意,她淡淡的微笑,如月光华,和他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距离。
在她面前,他不是皇子,甚至连一个男子都不是。她留下,只是为了让他少杀人,为了季连兵马少一些伤亡。
然而,如何能苛责她的背叛?她从来就没有背叛,只是,她的心忠于季连。
他作为一个掳掠者,竟然渴望她的忠诚。
比滑稽更滑稽,比悲凉更悲凉。其实,一直都是他在唱独角戏而已。
是从什么时候,他觉得可以奢望有一天,与她朝夕相对,双宿双飞?她从来没给过他任何一点点承诺,哪怕一点暗示都没有。倒是编了个三年守素的谎言,只不过为了保全清白,以对季连有个完满的交待。
她其实一直对他都绝情绝爱啊,为什么他还要渴望与她同桌吃饭吃一辈子?
风楚阳满面风霜,以命博命的姿态,杀向季连别诺。
两人此刻斗的是心思,而非剑招,此起彼落。
查先勇的大军已到,迅速合围,整个山头都站满了人,搭满了弓,先前两边平衡的势态,又被迅速打破。
季连别诺和风楚阳两人还在交战,难分难舍。
“季连别诺,你要是肯认输,归顺朝廷,我可以饶你不死。”风楚阳的紫袍已被剑多处挑破,但依然能现他别样光采。他的功夫的确不弱,能与季连别诺至今此起彼落,打成平手。
季连别诺朗声笑道:“风楚阳,你已经四面楚歌,何以还敢口出狂言?你用纤雪枝迷惑皇上,不让他上朝,自以为把持朝政,恐怕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
风楚阳杀意更烈,心潮翻滚,却是作声不得。他如何不知季连别诺说的全是实话,风楚云自上次领兵失利,锋芒尽敛,一直在府里龟缩不出。
表面上看,风楚云还没从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其实,玩的不过是风楚阳曾经玩过的把戏,只等机会一来,便会东山再起。
风楚阳攻打季连的战略没错,并且在某一段时日,本已收到威摄的战果,只可惜,季连兵马太过强悍,军队的扩充速度令人咋舌。
如今风楚阳竟是处于无比尴尬的位置,朝廷非议众多。外敌入侵,义军再次风起云涌,处处树敌,算起来都是风楚阳的责任。
他如今将大军压在山头,表面上对付季连军,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甚至,只是为了出他心中的一口恶气。
风楚阳明里占尽风头,实则已是四面楚歌。他心中比任何人清楚,当然也比任何人悲怆。
多年苦心经营,似乎到头来,的确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心痛到碎,而是燕唯儿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
一个被掳掠者,欺骗他,本来就是正大光明的事,但他却像是遭到最亲近的人的背叛。
因为他从来没有亲近的人,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胸内郁结着巨石般的悲愤,手上施展着最狠辣的招式,刺向季连别诺的胸口。
季连别诺躲过,不再耐烦与他纠缠,也处处施以杀招。
营帐区、山头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鲜血将土地和树叶仿佛都染红了,每一阵风吹来都有血腥的味道。
风楚阳凭着人多的优势渐渐占了上风,季连别诺却并不慌张。
一个红色小点在空中绽开,季连别诺施展追风腿法,凌空一脚,将风楚阳踢出老远,漫出一抹悠然的笑容:“风楚阳,我的人到了,你想清楚,是要继续再战,还是就此打住?”说完提剑向燕唯儿走去,路经之处,混战的敌我双方都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被其傲岸的气势所威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宣梧带领着杀气腾腾的大军杀到,马蹄声威震山河,一时,山头正纠缠的双方都停了下来。
光听声音便知,宣梧大军的数量和战斗力都足以和风楚阳抗衡,只是双方这样耗下去,死伤无数,对谁都没好处,是以季连别诺才问了风楚阳那样的话。
风楚阳也朝燕唯儿的方向走去,心如死灰。
双方主帅停战,激战的将士们也自动停手,就如大家约好的一样,连阿努都被召回了燕唯儿身边。山林寂静,只余宣梧大军的马蹄声破空而来。
燕唯儿见风楚阳垂头丧气,衣衫破损,可是目光却蓦然变得如某天早晨一样干净,澄明,心中有些酸酸的。
虽然他设计掳了她,但一路上礼遇有加,并没有过多为难,也没有如登徒子一般将她占为己有。
燕唯儿迎上风楚阳孤绝的目光,恢复了白云漫卷的神态:“风楚阳,我们别打了。”她喊得率性,仿佛只是两个小朋友打架,喊停就停。
风楚阳听见她的喊声,立时就有退兵的冲动,一如那时,她命令他写字帖,跟他讨价还价,令他所经之处,不得屠城,不得杀害百姓。
她的话似乎总带给他某种牵制的压力,所以她愿意留下来,过着随军清苦的生活。
其实她是季连家的当家主母,原本应该奢华。
风楚阳意兴阑珊,荣华,富贵,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错误地揣摸了心思,所以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他心神动荡,立时准备撤兵,向跟在身旁的属下交待一番,属下点头,去了。
宣梧排众而来,下马,单腿跪倒在季连别诺面前:“末将来迟,请少……主恕罪。”平时叫惯了少主,似乎又觉得不该叫少主,话语便显得迟疑。
季连别诺大步向前,笑着扶起:“不晚,来得刚刚……”
话语未落,听得身后一声惊呼,扭头一看,一支利箭直直射进茉莉的身体,茉莉往后倒向燕唯儿,秦三公子也立刻奔过来扶住。
茉莉受伤的位置,正好挡在燕唯儿的心口前,换句话说,这支箭本是射向燕唯儿的,但被茉莉事先发现,情急之下,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了这箭。
燕唯儿蓦然抬头,狠狠瞪向风楚阳,冷声道:“卑鄙!”她低头去看茉莉,箭的位置几乎挨着心脏,而茉莉的脸惨白惨白。
华翼此时也从远处急奔而来,顾不得礼仪,从燕唯儿手中接过茉莉抱在怀中。
茉莉轻轻睁开眼睛,见到华翼,艰难地笑笑:“我终于见到你了。”
华翼哽咽着点点头。
一时间,剑拔弩张。两方兵马重新拿好兵器,只等主帅一下令,立时投入新一轮战斗。
燕唯儿眸光带泪,几次想忍却没忍住,泪如雨下,夺眶而出。想起刚认识茉莉的时候,茉莉还维护着季连别诺,觉得小姐不识好歹,少主对小姐这么好,为什么还要逃跑?
遭掳后,燕唯儿一次一次要求茉莉回去,可是她执拗地一意留下。想起她说,新婚燕尔,却和华翼订下盟誓,要一生守护少主和少主夫人。
燕唯儿蓦地伸手将木簪从青丝乌发里抽出来,山风一起,黑发飞舞得张狂肆意。她轻轻抚上茉莉越来越惨白的脸庞,含泪深深看着她。
茉莉摇摇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夫人要做什么,夫人会什么,懂什么,都跟她说过。但她不愿意因为自己,刚停战,又起争端。
燕唯儿何尝不知她的所作所为将会带来什么后果,却无法抑制冲动,要给茉莉报仇。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再次落在风楚阳的脸上,恨意也一点一点聚集起来。
万物虚空。只有恨。
燕唯儿的头发被山风吹得凌乱而凄绝美绝,手上握着木簪,对风楚阳流着泪笑道:“我本不想你死,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茉莉!”
一支毒针直直向风楚阳射去。
几不可见。朝霞闪耀着光辉,毒针在某一刻,也被光辉照耀得发出凌厉的光芒。
风楚阳来不及躲闪,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燕唯儿。他望着她,百感交集。
她终于下手杀他了。
他没躲。
他竟然,想死在她手里。山河秀丽,不如她的纤手余香。
就这样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我也是懂的
风楚阳嘴角慢慢逸出鲜血,站立不稳。身后的侍卫抢上前扶着他,低问:“三皇子,我去通知查统领?”
风楚阳沉声道:“通知查统领,退兵。”甩开侍卫,向前走了几步,嘴唇乌紫,惨笑道:“韦大小姐……”声音几乎哽咽,目光却是出奇的温柔:“我……这一生……做了两件错事……一件,是不该听信术士的话,信以为真,日日目睹你画卷上的芳颜;第二件,不该强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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