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最后那句话一出口,心中便早已后悔,此刻听到裴钧的训斥,立刻将头低了下去,向后缩了缩。
“今日你晚膳也不用吃了,现在便去裴家祠堂中给我跪着反省!”裴钧面无表情冷声道,“什么时候想透彻了,便什么时候出来,想不透彻……”
裴钧冷哼了一声:“那便给我在祠堂中跪一辈子!即便让你死在里面,也比任由你在外面丢尽了裴家的脸面强!”
这句话毕,裴钧狠狠一拂衣袖,转身大步如流星地出了屋门。
裴珩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脑门上咚咚咚锤了几下,而后深叹了一口气,向着裴家祠堂走去。
在裴钧与裴珩两兄弟闹别扭的时候,俞云双正端坐于长公主府的正厅之中,在她对面的黄花梨木四方扶手椅上,淮陵侯陈肃十指交叉,神色淡淡地直视着她。
“老臣明日便要动身回淮陵了。”陈肃对着俞云双道,“今日特来向长公主道别。”
公主府内的下人在这时捧着茶壶进来,正要为俞云双奉茶,却被俞云双抬手阻止了,示意他先为淮陵侯倒茶。
待到奉茶的下人离去,俞云双这才抬起静如秋水的眸子看向淮陵侯,而后淡淡道:“本宫却没想到淮陵侯来凌安没几日,这么快便要走了。”
“身为侯爵,非天子号令不得入凌安。老臣此番可以前来凌安旁听犬子的案件已经是天恩浩荡,再留下去,怕是不妥了。”
淮陵侯早些时候拥兵自重,如今失了唯一的嫡子,倒也谦逊了不少。
俞云双对于淮陵侯的话不置可否:“侯爷明日什么时辰出发?可否告知本宫一声,本宫也好前去送别。”
淮陵侯却摇了摇头:“若无这场荒谬的赐婚,老臣与长公主之间也没什么交情,便不用送了。”
提议被不留情面的拒绝,俞云双倒也不恼:“既然如此,本宫便在此处提前向侯爷道声别了。”
淮陵侯泛着皱纹的眼角微眯,深深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面上坦然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老臣确实怀疑犬子是被长公主所害。毕竟淮陵地处荒蛮之地,长公主孤苦伶仃地下嫁过来,虽然也会被老臣锦衣玉食地贡着,但与凌安的歌舞升平繁花似锦比起来,与被发配到边塞没什么区别。”
俞云双动作闲雅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缓缓道:“那侯爷未免太小看本宫了,本宫自幼便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十六岁时便随军出征。论疾苦,在淮陵的锦衣玉食可算不得苦,本宫更不可能因为这个,便去毒杀自己的驸马。”
淮陵侯听了此话,却蓦地绷直了背脊,原本还憔悴颓废的眼神幽深了起来,定定看着俞云双道:“那我们便明人不说暗话,犬子与那太常寺卿素不相识,却无故被害。而今日堂上太常寺卿因为与礼部尚书有私怨,陷害未果反而累及犬子的说法,老臣是半信半疑。长公主心如明镜,可否将实情告知老臣,这件事,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俞云双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白釉茶盏,开口道:“本宫亦是局中之人,于这件事上,怕是帮不了侯爷了。只盼在太常寺卿问斩那日,世子可以瞑目,走得安稳一些。”
淮陵侯苦涩地阖住了眼眸,紧绷着的背脊渐渐松弛,靠回到了黄花梨木扶手椅的椅背之上。
过了许久之后,淮陵侯终于艰难地以手撑着扶手椅站起身来,对着俞云双道:“既然如此,老臣便不再叨扰长公主了,这便告辞。”
“还望淮陵侯保重身体。”俞云双一面道,一面从座位上起身将淮陵侯送至正厅门口,正要唤来府内的下人将他送出府门,便听到淮陵侯苍老的声线低低传来:“若是没有长公主,犬子便不会死。”
俞云双的手顿了顿,侧过身来看向淮陵侯。
“老臣虽然对长公主的怨恨不减,但不得不承认,比起当今圣上,长公主更适合那个位置。”
话已然挑明到此处,俞云双也明白了,只怕不是淮陵侯似懂非懂,而是分明懂了,却不得不装作看不透的模样。
俞云双黛眉一蹙,如白玉雕琢的手微微扬起,阻了下人靠近的步伐,口中道:“侯爷的丧子心痛本宫理解,但是这般的胡话,还是莫要乱讲得好。”
淮陵侯却是冷冷一笑:“如今我大宁西有彦国,南有莫国,可谓群敌环绕。长公主尚能看透,圣上却沉迷于内斗之中,不亦乐乎。”
俞云双面色沉静道:“淮陵侯既然能说出此话,便也是看清了如今的局势。”
淮陵侯眯了眯眼,却是向着俞云双行了个别礼,兀自转身离去。
俞云双目视着淮陵侯佝偻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贴身丫鬟映雪走到了俞云双的身后,这才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映雪将一封折叠齐整的信笺双手捧到了俞云双的面前。
“怎么了?”俞云双从映雪手中接过信笺,“谁送来的?”
映雪一直恭敬地低垂着头,听到了俞云双的问话,这才抬起眼帘,脆生生的声音,口吻却十分沉稳:“是隐阁的人,邀长公主前去隐阁一叙。”
☆、第14章
隐阁?俞云双凤眸之中一抹流光划过。俞云双在隐阁之中便也只认识那么几个人,能将信笺送进来的,除了阁主秦隐,怕是没有别人了。
将信笺在手中一撮后摊开,视线划过上面意态风流的字迹,只消一眼,俞云双便已然确定了方才心头的猜测。
上好的澄心堂纸配着墨香犹可闻的徽墨,徽墨墨香清馨丰肌腻理,澄心堂纸更是千金难求,这世间会如此会享受的人,倒是真的不多。
而这般大手笔的人,前些日子竟然还在她的面前哭穷。
俞云双一面心中慨叹,一面将信笺的内容一目十行地读过,而后将它重新折起塞入自己的袖中,问向映雪道:“这信是谁收下的?那来人除了将信笺送上之外,还说了什么没有?”
“是公主府守门的侍卫收下的,只说来人是个年轻男子,面上的神情如浸在墨缸里了一般黑。将信笺交到侍卫手上说了一句隐阁有请便走了,没有说什么旁的话。”
听了映雪的形容,那送信之人应是屈易无疑了。
俞云双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映雪却站在原地怔了怔,面上的沉稳神色终于破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愕然:“长公主不用映雪去吩咐府中下人备马车么?”
俞云双闻言看向她,一双眼尾向上微挑的凤眸中染着一层似笑非笑:“备马车做什么?去隐阁?”
映雪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信上便只说了邀我一叙,而来送信的人传完了话便离开,都没有说明是何时到隐阁,那岂不是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也累了,不去,明日再说。”
这句话毕,俞云双转身便向着公主府的后院走去,那洒脱气韵竟似是完全没有将隐阁阁主的邀约放在心上一般。
映雪立在俞云双的身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绰约的背影愈行愈远。
饶是映雪鲜少出公主府,却也听说过隐阁阁主的名号。坊间传闻隐阁阁主经纶满腹,有通天之能。若是手中有什么难事无从下手,只要能得他的帮助,便可迎刃而解。而若是那件事连隐阁阁主都没有办法,这世间只怕也无人能解了。
虽然坊间传闻多夸大其词,然而寻常人等想要见隐阁阁主一面,比登天还难。
映雪缓了好半晌,才将自己的嘴慢慢合拢。
虽然以长公主的地位,自然不属于寻常人等那一列,但是这般对待他人求之不得的邀约,是否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俞云双自然不知自己在府中下人们的心中已然被划分到了暴殄天物那一类。她的想法倒是十分简单,时辰已经如此晚了,即便自己不休息不会累,以秦隐那说句话便咳三下的身子骨,怕是也吃不消。
安安稳稳地休息了一整晚之后,俞云双将那信笺拿出来又读了一遍,终于让映雪备好了马车,打算去隐阁逛一圈。
临行之时,俞云双从装着衣物的檀木箱中取出了两件男子的外衫,将它们攥在手中想了想,视线又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澄心堂纸信笺,终是将外衫重新放回去,起身出了府门。
这一回,马车沿着熟悉的街道在凌安城中行进,去的却不是大理寺,而是在一栋以竹木制成的雅致阁楼前停了下来。
俞云双掀开了帷裳下车,一眼便看见了候在隐阁门口的屈易。
见到了俞云双,屈易的剑眉微蹙,如鹰一般锐利的视线将俞云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似是头一回见到她一般。
俞云双的薄唇勾出一抹惬意笑意,倒也任由他去看,过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着他道:“屈易公子,好久不见。”
屈易收回了看着俞云双的视线,开口道:“长公主果然如公子所料的那般,到了第二日才来。”
“本宫方才还在思忖,平常每日里从这条街路过去大理寺,都没有见到有人候在隐阁门外。原本还在暗自诧异为何屈公子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想来,应是应了秦隐公子的吩咐在等本宫。”俞云双容色诚挚道,“屈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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