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向勋将霞帔交给了卓印清,而后提醒问道:“你身体不好,处理的时候便注意着些。这暗香不比其它,吸多你身体怕是受不住。”
卓印清闻言眉眼微微弯起,在眼尾勾勒出一缕精致的弧度。一面从丁向勋的手中接过霞帔,一面道:“我既然今日可以来,身体便是不妨事的,多谢丁大人关心。”
俞云双看着他比起常人来略显苍白的面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体质孱弱之人。
卓印清拿着霞帔径直走到堂中的一方乌木平头案前坐下,先是执起案上的毛笔,笔尖不滞地写下了几行字之后,将霞帔放到距离鼻尖一指远的距离舒缓地嗅了几下,而后又重新开始落笔。
这平头案位于中堂正中央的位置,午后的暖阳穿过大敞的雕花窗牖,直直洒在卓印清的面容上,将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微芒。卓印清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认真的神情中透着几分内敛的风流。
俞云双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单凭气味辨别出其中的辅料,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只是怕影响到卓印清,遂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着丁向勋问道:“看卓主簿如此熟稔的模样,似是对医毒之术颇有研究?”
“俗话说得好,久病自成医。”丁向勋叹了口气道,“你别看他今日的状态不错,以往喝过的药,只怕比老臣活了大半辈子听过的药还要多,是以知道的自然多一些。”
这般换来的博文相识,倒也让人觉得心酸。
两人又在中堂之中候了半晌,俞云双注视着卓印清时而清眉紧蹙,时而眼眸微眯,时而又将笔放至于一旁的乌木笔搁之中,仰起线条流畅的下颌闭眸沉思。
闲雅的举止配着他清逸的面容,倒真的如一幅画儿似的。
半晌之后,卓印清停了笔站起身来,将手中依然带着湿润墨意的宣纸拿起,递给了丁向勋道:“因着那暗香的气息有毒,我在写配方的时候刻意调整了剂量,将毒性中和去了一些,但是气味应是不变的。如此这般,丁大人在向人证求证之时,也不必太过担忧这香气伤了人身。”
丁向勋接过那张方子,上面的字迹笔走龙蛇、跌宕遒丽,倒是与他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所为见字如见人,俞云双也不禁抬头看了卓印清一眼。
“好、好。”丁向勋口中夸赞道,双手捧着宣纸,将它平摊着等待上面的墨迹干涸,抬起头来向卓印清问道,“这方子,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以上。”卓印清答道。
“妙极!”丁向勋带着皱纹的面上笑意毫不掩饰,看起来分外神采奕奕,“我便知道你定然能将这暗香中的配料理出来。”
这句话毕,丁向勋竟然仰起头来朗声一笑,拿着方子便疾步冲出了厅堂的大门。
俞云双看着这老头健步如飞的背影,神色愕然。
卓印清将方才用过的毛笔放入笔洗之中,抬起头来看到俞云双的模样,不禁勾起唇角一笑:“丁大人便是这般,案子一旦有了突破,便什么都忘记了,还请长公主莫要责怪他。”
俞云双转过身来,眼尾向上微挑的凤眸中讶异之色已然敛起,摇头道:“丁大人为了本宫的案子如此尽责,本宫又怎会怪罪他。不过看卓主簿的面色,似是有些疲惫,可用本宫唤马车过来将卓主簿送回怀安公府去?”
卓印清色泽淡淡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却还是用嘶哑的声音谢绝道:“多谢长公主的好意。只是下官有些日子没来大理寺,手头上尚有一堆公务未打理完,今日再不处理,拖到了明日只怕会更多,只能晚些再回府了。”
听方才丁向勋的口吻,卓印清若是能写出暗香的方子,余下的公务便不必由卓印清亲自来做。如今他用这个理由当做借口,怕是有心拒绝了。
俞云双倒没有强求,口中道:“既然如此,还请卓主簿注意身体,莫要太过劳累。”
话毕,俞云双对着卓印清颔了颔首,转身出了房门。
卓印清所在的位置正巧能透过敞开的窗牖看清楚屋外的景色,目送着俞云双愈走愈远的绰约背影,一直波澜不惊的眸光终于剧烈一颤,以手掩住嘴唇闷咳出声来。
那咳声从方开始压抑的低咳,愈转猛烈,到了最后,竟然有种撕心裂肺之感。
☆、第13章
卓印清这人确实是个妙人,待到丁向勋将卓印清给的方子配制出来后,俞云双也抽空去了大理寺一趟,那味道确实与暗香的香气十足得相似。
而从淮陵那边取证的大理寺评事也于这时回到凌安城,与之同行的,除了那夜进入洞房的几个人证,还有淮陵侯本人。
俞云双仅在下嫁的前一日见到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淮陵侯,本以为自己对他无甚印象,却没想到一眼便在人群之中将他认了出来。如今的淮陵侯,就如一棵一夜之间被斩断了根系的通天巨木一般,迅速地枯萎了下去。从桀骜不驯的一方霸雄,变成了一个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寻常老人。
原本灰白的鬓发被打了一层霜,已然寻不出半点黑色,就连挺直的背脊,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压弯了一般,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倾颓。
见到了俞云双,淮陵侯眯了眯泛着血丝的眼睛,冷冷盯着她许久,最后终于对着她行了一礼。
此举看似无礼,但是在熟悉淮陵侯的人看来,他的这般模样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客气了。
到了如今,淮陵侯也多少能猜出自己唯一的嫡子身亡一事与俞云双无关。更何况淮陵侯虽然手握重兵,然而因着久居荒蛮之地,在凌安的势力早已七零八落,此事若是没有俞云双从中周旋,只怕很难由大理寺卿亲审。
即便如此,淮陵侯对于俞云双仍有怨怼。若是没有长公主下嫁一事,淮陵世子此刻便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淮陵侯当初没能在俞云双孤身一人之时将她除去,现在俞云双回到了凌安,便不可能再动她分毫,淮陵侯无法,便也只能将仇恨转向这整件事的罪魁祸首身上。
七月初五,淮陵世子被害一案开堂审理,由大理寺卿主审,御史令与刑部尚书监审。俞云双身为人证出庭,与她隔着公堂对面而坐的,便是淮陵侯本人。
淮陵侯面上阴气沉沉,死死盯着跪于堂前的礼部尚书江永中不放。那目光若是灼灼烈火,只怕礼部尚书立时便会被烧成一片灰烬。
俞云双不禁在心头深深喟叹一口气,昔日桀骜不驯到令当今天子都忌惮万分的淮陵侯,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老年丧子,人生至痛莫过于此。
丁向勋审案的手法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先询问人证,而后引出暗香之毒,最终向礼部尚书江永中例行问话。
江永中张口一句概不知情,闭口一句不明所以,将一切罪责推脱到下属负责置办长公主陪奁的太常寺卿身上。
太常寺卿先是与江永中争辩了几句,但是铁证如山不容辩驳,最终只能悉数供认。
一番由无双长公主不惜泪洒奉天殿也要求一个真相的驸马被害一案,便以太常寺卿秋后问斩,礼部尚书革职而告终。
而俞云双虽然为自己洗清了嫌疑,却因为新婚之夜便没了驸马一事,克夫长公主的名号在坊间广为流传。
这个名号传到了俞云双的耳中,她却不甚在意,付之一笑便也过去了。而裴珩身为与俞云双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却义愤填膺了许久。这一日,他在茶馆中将一名暗地里说长公主克夫的茶客摁在地上猛揍了一顿,回来便被自家大哥裴钧训了一顿。
裴珩一双眼尾弯弯的桃花眼中挂满了委屈,梗着脖子对着裴钧道:“这事儿我不觉得我便做错了。若不是圣上在其中摆了一道,云小双又怎会被人说成克夫?女子的名声本就重要,更何况云小双还是无双长公主,皇室的事情,难道也能被他们用来乱嚼舌根子么?”
裴钧的面色森冷:“此事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管。这几日京兆尹已然与我提了许多次,若是你再在皇城脚下寻衅闹事,我便让他将你在大牢之中关上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你可莫要怪我绝情,于你不闻不问。”
“大哥!”裴珩扬声辩解道,“这事……”
话未说完,却被裴钧挥手打断:“这事便这么定了,以后若是再让我看到你因为此事与他人大打出手,即便京兆尹不管,我也必然会狠狠罚你。你这便去正厅用晚膳罢,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随我一同去裴家校场训兵。最近我忙得没空管你,却也不能放任你将凌安城闹个底朝天。”
裴钧又深深看了面色如晴天霹雳的裴珩一眼,眸光动了动,转身离去。
裴珩却没有如往日那般听话,一双手在身侧仅仅攥紧,浑身上下抖了抖,而后高声道:“若是以前的大哥,定然也与我一般,不会放任这般辱人的称号明目张胆地在坊间乱传。这件事情圣上是始作俑者,不会去管。云小双云淡风轻惯了,不屑去管。我看不惯,跑去管了管,竟然会被大哥阻止。大哥莫不是觉得云小双摊上了那般的名声,没人敢娶了,大哥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肆!”裴钧蓦地转过身来,线条刚毅的面上一片冷凝之色,“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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