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便见钱闾一怔,又是朝王玉溪一揖,神态也更是恭敬,开口问道:“如此,公子可有妙计?”
“不过想起几桩往事。”王玉溪不可置否,平缓的语调中带着天生的清贵矜持,直是顿了一瞬,才慢慢说道:“早些年,夏国国力全未有如今昌荣,若问它为何落败,便是因天灾无情。据闻,朝和十七年,夏国之中,一夜之间,河溢通泗,大水如猛兽过境,以至夏地大半城池溢入水中,千万余家不复生还。如此,夏国势力一蹶不振,比起旁国,整整倒退十年不止。”
钱闾听得一怔,周如水心中亦是咯噔一声,只觉胸口一时间被憋着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隐隐发闷,谈不上痛,却是周身的不爽利。
如此,就听王玉溪继续道:“如今之势,非困敌便能自保。不光北境,西疆亦险。唯有将北境敌贼全军剿灭,才可灭敌贼士气,亡周旁小人之心,得一时之息。”
自古弱国无旁友,若是周国节节败退,再无防御之力,怕是不止夏魏,旁国也将见利起意,群起攻之,到时,群狼攻来,周土真就成了一块腐肉了。
钱闾哪里不知,只是无法,如今听还有绝佳之策,意动道:“遂,公子的意思是?”
“以水代兵。“王玉溪胸有成组,说着,伸出指来,指向一旁的丘县舆图,勾唇一笑,眸色幽淡,慢慢说道:“如今,夏魏联军已驻扎天水城,攻破鹏城,论士气高涨,丘县不敌。论地势,却有翻手乱局之机。若,在此引丘山谷水两道,夹塞其中,引河、沟水淹灌鹏城天水二城,余下敌军再盛,亦是神仙难救。”
“然,若从丘山引河,整个丘县亦将不复焉!“钱闾愕然,他本非是武将,不过稍通兵法,这几日与部下议过无数御敌之术,却从未想过水攻之法。一时也是缓不过神来,先想他不过想以性命相搏,王玉溪却以城相搏,这法子,是要直截把丘县也淹喽!
想着这遍地的良田,想着百姓难得筑起的家宅,他真是不忍,却又知这法子比他这硬撑强过百倍,这才是真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阵思虑之后,钱闾倒是迟疑道:“然,夏锦端虽为女子,却也谨慎,屯兵天水城不假,却城外更有十万兵卒。若是水淹,城外兵卒可居高山避险,怕是伤亡不大。如此,也是纰漏!”
“引她攻来便是。”王玉溪勾了勾唇,回身朝周如水一笑,淡淡道:“放出风去,道是吾在丘县便可。”
他这话音一落,周如水哪有甚么不明白的。只觉鼻间便是一酸,低下头去,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自眼眶中掉落下来。
她与他朝夕相处,二人又都是多智之人,许多想法十分相近,许多话更无需多言便可一点就通。
见她落泪,钱闾都未回过神来。就见王玉溪已走上前去,将周如水搂入怀中,朝他一笑,无奈道:“夫人有孕在身,颇为多思,还望闾公避嫌。”
正经事道完,便就逐客了。
钱闾本就因他的法子心中震动,这时刻也未觉着如何,再见女君满脸是泪,只当她心系百姓,更是感慨。又想时不我待,再不会有更好的法子了,忙是匆匆退下,争抢战机而去,连自个方才守在门前的初衷都忘了。
倒是周如水,见外人离去直是扑进王玉溪的胸膛,她一抬头,泪眼朦胧,真是死死盯住王玉溪,有些咬牙问他:“王三郎!你可是疯了?”
钱闾有些事未听明白,她却听了个通透,如今周国节节败退,夏魏联军却是精神奕奕,或许在夏锦端眼中,丘县不过便是个垂垂老矣的末路人,一击便倒,犯不着全军而出,遂她留了十万兵卒退居天水城外,成了可进可退之势。
却然若王玉溪出现在了丘县呢?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先前王玉溪一战成名,天下皆知惊才绝艳如玉溪公子竟还通兵法。如此,夏锦端定然会慎之又慎,定会收去那漫不经心之态,全力以赴,与王玉溪一争高下。毕竟,攻下丘县,周土大半都将势如破竹,她绝不会前功尽弃。
那最好的法子是甚?便是倾尽全力,速战速决。而能逼得夏魏联军如此的,唯有王玉溪了。
念至此,周如水眼中灼热,泪水不停,不管不顾地在他胸前锤了一拳,哭道:“你竟要用自个去牵制夏锦端么?”
她如此激动,王玉溪却很平静,他慢慢抬起手来扣住周如水白皙的脸颊,有些凉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深邃的目光望着她,温柔道:“阿念莫担忧,她非是我的对手。更国亡家安在,唯有如此,咱们才能永绝后患。阿念,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儿,亦当拼此一搏不是?”
“然大水无情,若是奔逃不及,你也……“言至此处,周如水直是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敢说她要与他同在,因为腹中的孩儿,她也不敢轻估自个的性命。
王玉溪将头缓缓靠在周如水的肩膀之上,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念,这是你忍痛重来的初衷,亦是你我无拒之责。如今,你莫能涉险,我是你的夫君,便当由我承担。“说着,他宽大的手掌慢慢抚上她并未显怀的小腹,有些哽咽地说道:“我对你们如此无情,只因家国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他们或许能逃,他名满天下,诸国都是他的去处。但他的家族,他的妻儿都在此处,他不会逃,他只能赢。
第232章 大 结 局(完结)
所有的一切, 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丘县的丈夫亦不是懦夫,如今都被夏魏联军逼至如此地步, 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在劫难逃, 他们均都抱起了必死的决心。钱闾不过高呼一声, “愿死者, 随我来!”四下丈夫皆是上前, 不过都将家中妇孺托付给钱闾,便呼啸而去,挖堤的挖堤,引流的引流, 城防的城防,井然有序, 倒是少有几个惧死退缩的。
逃生是本能,忠贞是选择。他们不论贵贱,都选择了脚下这块土地, 绝不退步,绝不妥协, 他们用血肉撑起了一座座高墙,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为身后的同胞, 身后的亲人。
不过两日,丘县之中,妇孺一批批被送去安全之所, 安置处外,城中最多见的便是一些不愿与亲人分别的老妪。她们自知年事已高,本未有几年活头,不如就留下为城中的汉子洗手做羹汤,便是死,也当死在一处,做个个饱腹鬼。
眼见引流将成,王玉溪在丘县的消息也终于传去了敌营。
彼时,夏锦端直截愣住,她愕然地立在营帐之中,当着营中将士的面,直截将几案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茶盏四分五裂,就碎在她的脚边,污了她明黄的裙裾。她睁大着眼,恶狠狠地看向跪在她脚边的探子,咬牙问道:“王三也来了!消息可确切属实?”
闻言,那探子丝毫不敢抬首,直是趴跪在地,以头抵地,一双眼对着她那镶着明珠的华丽鞋面继续说道:“回女君,王三郎真去了丘县了,他去之后,那钟县尹才终于未再死守城防。咱们探了几回,才知他竟是聚齐了县中的牛驴。也不知找来些畜生,能做成甚么计谋。”
“牛驴?”夏锦端闻之冷哼,一双媚眼都冷冷地眯在一处,全是焦躁道:“他的心思邪得很!谁知又会是甚么阴谋诡计!”说着,更有些难以言喻的气急败坏,直是一脚踹向一旁也皱起眉头的魏超,全不顾他乃是新任魏君,真是不给他丝毫颜面,直截就横眉对他,十足讥屑地道:“如今连王玉溪都来了,丘县便未有这么轻易能攻下了!你当快想些主意,莫不及,先机一失,你这王位都坐不稳了!”
魏超被她这般下脸,看着坐下将士,到底也是有些羞恼。但想如今他同夏锦端全在同一条船上,这时也未有甚好发作的,不过叫她个臭娘们逞一时威风,便就忍着气道:“王三郎又如何?周国自顾不暇,援军未至,便是寻了些牛羊来也起不了大用。若是做前锋,咱们抓来下锅便是了,未有甚么大不了的!”
见他如此轻敌,夏锦端更是没了好气,心下不耐,沉着眉道:“庸夫!你忘了前岁他如何大胜么?如此轻敌!可知后果难料?此机不可失也!半点也轻忽不得!”
她怒火烧心,魏超哪里不知她此言有理,却实在气怒她不给颜面,就故做出一副无所谓之模样,忽就朝左右道:“速去寻些童子尿来!”
闻言,夏锦端何止皱眉,直是问他:“你这是何意?”
便见魏超朝她一笑,这次第,果然也没了好颜色,慢慢嘲道:“吾曾瞧过宫中医案,道是童子尿降火甚速。凡阴虚火动,热蒸如燎,服药无益者,非小便不能除。如今女君心火灼烧,不若先褪了火气,再谈战事。”
这话说来,夏锦端也是色变,只想自连胜后,魏超愈来愈不好对付,直是强忍住怒意,转而一笑,朝他一福身道:“是了,倒是本宫急了。”
战事一变再变,当知夏魏联军将城外十万驻守兵卒纷纷调入城中之时,丘县也早已准备妥当。
这短短的几日之中,王玉溪与周如水都十分的平静,二人默契地分工,默契地面对,唯有在夜里,周如水会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她会紧紧抱住王玉溪,把手递进他的掌心,紧紧相握,相拥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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