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往或是来日,鹏城上下,绝不言降!
这声声阵阵,叫原有几分胆怯的宋几都有了视死如归之感。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他虽已向邺都求援,但贼军势如破竹,如此之快便攻下了天水城,压在鹏城阵前,遂鹏城怕是已等不来援兵了,他们唯有拼死一搏。哪怕他深知,这一搏敌强我寡,怕真是有去无回了。
然他终是举起了桴槌,重重敲在了战鼓之上,他豁然开口,放声高喝道:“人在城在!誓与贼人血战到底!”
人在城在!誓与贼人血战到底!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一阵阵叫喊声过后,往日繁华的鹏城终成了一片尸山血海,他们奋勇无前,哪怕身魂俱灭。
周如水与王玉溪赶至丘县之时,已是晚了。鹏城已被夏魏联军齐齐攻下,放眼望去,尘土滚滚,火海一片,百年鹏城全成了灰烬。
待到日落时分,王玉溪与周如水匆匆走入空无一人已成废墟的鹏城,皆是神色凝重,沉下了眉头。
周如水只见,满城死寂,往日里繁华的街道之中,烟柱冲天,尸首异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幸免,惨不忍睹。四处都是血迹,四处都是灰烬,她被王玉溪牵着手自尸山血海中走过,待见一溜躺在废墟前衣衫不整全身赤裸的女尸时,终觉喉头辛辣的疼,险些呕吐出声。
不久前,她曾眼见轰然倒塌的宁川城,彼时,她还有怜悯之情,她还觉世间遗憾许多。却如今,她却连怜悯之情都已淡漠,她的心中升起了滔天的怒火,她恨不得也一把火将夏国,将魏国烧了个一干二净。然而,她的母国积贫已久,岌岌可危。遂受如此凌辱,遂难免今日之祸。
在她身前,王玉溪的手掌更是冰凉至极,却他牵着她,每一步都是无比的稳重,他们一步步登上已是坍塌了大半的城楼。她就跟着他,在诸多尸首中徘徊许久。终于,他们停在了一具手握桴槌,因被火灼,焦黑无比面目全非的男尸面前。
她忍着恐惧去看,便见王玉溪慢慢放开了她的手,须臾,就朝着这面目全非的尸首深深一揖。
见她疑惑,才道:“这是宋几。“言至此处,才又慢慢说道:“据我所知,宋府上下,本可退居丘县。然宋府中人,无一逃遁,皆是壮烈殉国。”
“连同他那六岁小儿?”
“然也。”王玉溪点了点头,神色悲悯。
谁也不知,大战来临前,鹏城之中上演了多少的悲欢离合。谁也不知,在那奋死抵抗之时,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可曾有惧怕,他们会否担忧自个的父母妻儿,他们是否会怀念家门前绽放的花树,想起那屋檐下新筑起的鹊巢。
曾经的鹏城,生机勃勃,兴兴向荣。却如今,花儿败了,城成墟了,他们都死了。百年鹏城被夏魏联军生生屠尽,宗祠被毁,军民死尽,天上地下都亡魂,夏魏的旗帜高高飞扬在残破的城墙之上,如是得意洋洋的贼人们一般,虎视眈眈满是蔑视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炙热的周土,望着这满地的忠魂。
许久过后,王玉溪才直起身来,春风吹拂着他已是沾了污血的衣衫,他就站在残破的城门之上,遥望着远方,背对着众人。
他慢慢走上前去,亲手拔起了城门之上那碍眼的敌旗,他将它们重重丢掷在地,才隐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对着身后的周如水,对着左卫军,对着王氏家军一字一顿,沉沉地说道:“天下方乱,群雄虎争。然,鹏城虽弱,男女老少,无人归降,无人惧死。遂吾周虽弱,骨血仍殷!”
第230章 机关参透
夏魏联合, 严重威胁到了周国。夏魏联军所到之处,全是腥风血雨, 人死城毁。如此,魏国新君魏超迅速坐稳了王位, 夏锦端也因她的雷霆手段, 得了夏国士族大夫们的认可。
周国之中, 不光北境陷入战火陌, 便是西疆也是仓促陷入了战局。夏国忽出奇兵攻入岐山,周军仓促迎战,大败于此。好在谢蕴之率军出岐山突袭反击,才勉强夺回岐山要地, 缓和了局势。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早就设好的局, 纵是宁川城挡在了前头,也仍挡不住那浩浩荡荡的战火披靡而来,一波接着一波, 全都烧向了周国这浩浩大地。
自古以来,天下大事, 不过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这中原大地平静了太久,忽而一动, 整个情势便就颠倒,夏魏群起攻周,旁国也是人人自危。
鹏城之后, 便是丘县。
丘县曾为宋几管辖,遂丘县县民无人不知他,人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人人都敬仰他。知鹏城失,丘县县民惊恐不定。知宋几亡,丘县县民更是悲痛欲绝。
王玉溪与周如水返回丘县时,丘县县中灯火通明,处处仍是哀哭悲鸣之声。万般悲歌之中,却隐约听有妇人在唱,“虽有好音,谁与清歌?虽有姝颜,谁与华发?今为焦土,明为枯骨。唯有英魂,鬼难风灾吹不去。”
众人驻足,细一问,才知那妇人的新婚夫君昨日已为守国死在了鹏城。遂她有哀有怨又有豪情,真是万般心思在心头,所唱之意亦是难以言表茜。
相隔不远处的鹏城已成了断壁残垣,黑夜之中,未灭的火光依旧冲天,燎烧得天色乌红,燎得人人难以入眠。那些都曾是鲜活的生命,他们有家有口,有无限的期待与未来,却战火扑来,魂飞魄散。
周如水近日来总有些嗜睡,这时刻听了这悲歌更是心事沉重,明是眼皮打架,却硬撑着精神不肯入睡,只死死搂着王玉溪的臂膀,双目微红。
未走多久,新任丘县县尹便匆匆迎了来。他也算是周如水他们的老熟人了,便就是早年苦遭算计,落了个孑然一人的钱闾。
钱闾如今无家无口,倒真是两袖清风,旁人因敌贼隐约生出畏缩之意时,他倒是坦然而对,只一心想着应敌之策。知是王三郎与千岁来了,更是心中急切,只怕二人有个闪失,早就迎在了城前等他二人。
三人直截入了官署,钱闾早就备好了饭食,非是大鱼大肉,全是些家常小菜,有芥卤乳腐,卤瓜,清粥,米浆。虽是家常小菜,倒也已是尽力。
为此,钱闾本不觉得有甚。却见着面色纸白的周如水,倒是生出了几分歉意,想小公主碌碌而来,他却如此招待,确实着相了。只是,如今这境况,再加他向来两袖清风,却确实拿不出甚好物来。
遂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又朝周如水一揖道:“千岁恕罪,今逢战事,县中的摊市都闭门不开了,家家户户抠着食粮,我这府衙之中,也只拿得出这些个糙食了。”
闻言,周如水慢慢朝他看来,因是总觉得不太舒坦,她便仍与王玉溪坐在一处。二人十指交握,十分亲密,半个身子也依旧依在王玉溪身侧,目光在案上柔柔划过,笑了笑道:“如今这世道,有米粮已是不错,倒是多谢闾公款待了。”再瞧他唇干口燥,又是放柔了声音,体贴入微道:“闾公亦未食罢?莫多礼,快快入座。”
这话音一落,钱闾又看向王玉溪,方要告罪,便见他袖袍一拂,静静盯了眼他道:“这芥卤乳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闾公费心了。”
如此,钱闾也是松了口气,上前半步,半跪在地,持起陶壶为二人倒米浆,一面看周如水眼色,一面小心翼翼道:“如今战事紧急,君上心中烦忧。知是千岁在此,更是食不下咽。已是连连下旨,命为臣今夜送女君归邺。”
米浆温热,清冽藏香,周如水本有些干渴,腹中更是饥饥,执起瓷杯便饮了一口。须臾,热气入了肺腑,双颊不由便红润了许多。直是过了一会,才又看向钱闾,眸中波光轻漾,笑问:“你这一县之首送本宫归邺,这丘县县民该如何?”
她这话实是打了机锋,钱闾也是无奈,苦笑道:“为臣自是分不开身。”
他话音一落,周如水便是一笑,这笑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与王玉溪对视一眼,勾了勾唇道:“那便待你分得开身再说不迟。”
这意思,便是不走了。
此言一出,钱闾直是蹙眉,兀的抬头望住周如水与王玉溪,直截道:“二位当知,敌贼来势汹汹,为臣愚钝,虽有誓死护国之决心,却未有多大的成算。”
他这真是肺腑之言,却周如水闻之,面色直是一沉,她直是坐起身来,静静盯住钱闾,无比认真道:“天水城被破,鹏城亦丢,如今丘县横在这儿,便是北疆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再拦不住敌贼,吾周再无天险,北面疆土将一败涂地,只有败退的份。遂这一仗,只得赢,不能输。若是输了,便是尸山血海,国破家亡。”
她这话,全在情理之中,然如今,兵缺粮欠,民心溃散,钱闾亦是愁绪满怀,他悲愤道:“臣幼时读书,曾闻,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与臭混,臭能胜香,香不能敌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彼时读此句已悲慨不已。更况今下局势过犹不及亦,此遭大难,乃无由之战,不过以强欺弱,不过吞骨扒皮,竟无半分缓和余地。今知鹏城之哀,臣心中无力,更甚当年。然残局在此,臣虽愿力驱兵败,死亦不负君上,却不敢夸下妄言,乱了旁人性命。遂,女君食过便饭,既领君命,出城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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