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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君歌 (兰芝)


  “那便告罪去罢。” 周如水任由他心灰意冷,并未有丝毫让步。她当然晓得宋几此来不过为了叫她放他一马,但她今个偏就心中不快,自个的事都缓不过来,实在做不出那活菩萨的事儿。
  言至此,她脚步一顿,本想继续往前走,却又实在不知要往何处去。天大地大,周国是她的国,这片土地上有她自小长大的宫殿,有她的封邑。却到头来,她不知该往何处去。
  直是过了一会,她终于还是看向了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王玉溪。这一回头,她就对上了他深邃隽黑的双眸,他望着她的眸光很温柔,温柔到让她心醉,温柔到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不够真实。
  她忽然就觉得他也很难,他是布局者,也是承受者,一路走来,他也承受了许多。
  心中有一根弦不停地在拉扯,拉扯着她心头那死灰复燃,明明奄奄一息却又满含眷恋的小鹿,她抿了抿唇,终于,眯了眯眼朝他冷冷地道:“我的凤牌落在你那儿,如今是连驿站也进不去了的。你若还不领路,我怎知今夜该住往何处?”
  这一句话,含枪带棒,却又实在给了台阶。闻之,王玉溪本还死寂的眼神陡然便是一亮,竟有些疾步匆匆地朝她走来,抿了抿唇,朝她一礼道:“小公主,随我来。”
  见此,宋几直截被噎住,全是忘了自个方才的怂样,反而是睁圆了眼盯向王玉溪,实在不知高朗清华如琅琊王三竟会是个惧内的!
  却周如水哪里管他,一面随着王玉溪走,一面十分骄矜地继续说道:“这些时日,我在外流离总不得安睡,如今三郎既是来了,是否该为我支更,叫我睡个安稳?”
  闻之,宋几直是心有余悸。他忽然就觉着,千岁任他自个向君上告罪已是宽恕了他许多了。毕竟,千岁是如此的娇蛮随性,待自个夫君都如是家奴,动辄挥喝。也不知,心高气傲如王三郎能忍耐到何时……


第219章 机关参透
  天亮了, 稀稀拉拉下起了雨。
  禁夜后,除了城门前的兵卒, 城中百姓倒不知昨夜发生了如何的大事。只瞧着落了几滴雨点,全是精神一振, 欣喜若狂。
  自入春以来, 鹏城便未下过雨了。这立春都过了许久才终于迎来第一场雨, 甭管是大是小, 家中有地的百姓全是麻利地披上蓑衣,拿上家伙,开开心心地下了地。
  烧过荒的地里头终于等来了开耕,怎么想也是件大事!喜事!
  彼时, 宋几正丧着张脸埋头往府衙回,脑中一面想着那些个魏军俘虏该如何处置, 一面想着要给君上的奏报当如何下笔。正愁得脑门绷紧,忽的便就额上一凉,滴滴几下, 惹得他火从肝中烧。
  却伸手一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也是笑逐言开, 晦气事都忘了透,用力地搓了搓手便大步往府衙内走,喋喋庆幸道:“竟是下雨了!好事!好事!原还担忧今年又是个荒年!这回不愁了!”
  雨不停歇, 驿站内却未有外头的欢愉气氛。院子里静悄悄地,窗户原是开了半扇,因着落雨, 便就合上了,门与窗,都只透了条走风的细缝。
  周如水原是半睁着眼皮在内室里躺着,后头雨声淅沥,不知不觉,倒送她入了梦乡。
  梦里的场景不停变换,她把凤牌给丢了,母后闻之,头一回在她面前失了态。手中握着的茶盅忽的就是一松,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她骇了一跳,红着眼往后躲,哪想反是踩着了一脚的瓷渣子。那瓷渣子太厉,一夕间就戳进了脚心,疼得她哇叫一声,大颗的泪珠掉了出来。
  彼时,君父恰就在门外,闻声赶来,身后还跟着太子。见她哭得撕心裂肺,袜上全是血迹,一把就将她抱起,不甚熟练地将她搂在怀中轻拍慢哄,又是责问母后:“不过一块凤牌,至于如此?”
  太子也是附和,一面传大夫,一面心疼地捏捏她的脸,对着母后和事佬似的低语:“母后莫恼,兕子年纪小,不过丢了块凤牌,再造一块便是了。”
  闻言,母后拧着的眉头却未舒展,她好似在竭力压下心中的怒气,话到嘴边硬邦邦的,不怒自威地道:“那是凤牌,若叫旁人拾去了可如何了得?”
  君父却浑然不在意,不过摆摆手,朝她笑道:“捡去又如何?孤就这么一个娇娇,旁人哪里替得?”说着将她举高,笑眯眯继续说道:“明个阿爹给你造一箱金履,再叫旁物伤你不得。”
  母后听了又是蹙眉,在一旁劝道:“君上太奢侈了些!”
  君父却瞧也不瞧母后,只顾着朝她笑,厚重的大掌落在她的发顶上,颇为自豪地道:“孤的娇娇当得起万民供养!”
  彼时,七兄不知怎的也来了,他不够高,朝母后恭恭敬敬一礼,便回过身来,垫着脚尖朝她凑来,想用自个的衣袖擦她的泪,嘴里也在哄:“兕子不哭!”
  却他怎么也够不着君父怀中的她,索性也不够了,从腰间解了自个的玉牌下来,跳起来塞进她手心,笑眯眯道:“七兄的都给你,兕子不慌!”
  惹得太子叹息,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凤牌再回到她手中时,已过了月余。阿兄亲自送来,更嘱咐她要好好收着,莫再落了。
  不想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惹得七兄嗤笑,嘴里也未有好话,弯身抱起她就往外走,两个人叠罗汉似的,他还捂着她的耳朵奚落阿兄,道是:“你怎似个小娘养的,婆里婆气。”说完才放开手,全当她未听着,蹭蹭她的脸继续道:“咱们不理他,不过是块玉牌。往后落了甚只与七兄说,七兄都给你弄来。”
  后头的话她未听清,只本能地护着自个的同胞兄长,人还在七兄怀中,小手却推开七兄的脸,急得胡乱哼哼道:“你才是小娘养的。”
  她稚嫩的话叫七兄一僵,却他抱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
  须臾,他反是将她搂得更紧,又凑了过来,一张脸笑得像朵花,灿烂无比的模样,用脸摩挲着她的脸,无所谓道:“然也,兕子真聪慧,七兄实是个小娘养的。”
  外头,天色因着雨势有些昏暗,奴仆都在院外候着,王玉溪就坐在门前的屋檐下,未穿蓑衣,只在腿上盖了件帛毯。
  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树杈间的鸟巢悬在空中,里头的稚鸟探着毛绒绒的脑袋哇哇的叫。不多时,雨潲进屋檐,打湿了地面,王玉溪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阶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洼上,兀自出神。
  隔着院门,伏流与南宫祁相对而视,见这情景,一个神色平淡,静静拨动着指尖的菩提子。一个面露愁容,使力爬了爬额前的发。
  直是守了一会,南宫祁终究露出不耐,朝伏流使了个眼色,便先一步去了门边的拐角处。见伏流跟来,才凑在他近前,低声问他道:“圣僧可知,王三有几日未阖眼了?”
  闻言,伏流看他一眼,端的是无悲无喜,只摇了摇头,未说半个字。
  见此,南宫祁也有些焦急,又问:“两日还是三日?”
  “便是阖眼,也不定睡的安稳。”伏流答非所问,倒是一副任由王玉溪熬着的模样。
  南宫祁往日里倒是爱听他打禅机,只今日不知怎的偏就听不惯,既是问不出个理所然来,便只好一个劲地嘟哝:“他平日里可有这般的老实?道是叫他支更,他还真熬上了?”
  “非是有未有,而是愿不愿。”伏流瞥南宫祁一眼,亮如琉璃的清明眸子微微一黯,直是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这般守着,他心里舒坦。人活着不过图个舒坦。”
  这一句话,倒叫南宫祁想起了婉七妹,他抿了抿嘴,神色有些颓唐,口中泛苦,低道:“这事儿君上非是不知,若是与女君说清,或许少吃些排头。”
  伏流闻之低笑,望着漫天的飞雨道:“是他心甘情愿。”说着,又转过眼来看向南宫祁,补了一声:“那谢六就被押在牢中,你瞧是不瞧?”
  南宫祁因他的话一滞,少顷,摇了摇头,闷声道:“我喜的不是她的人,只是她的影。更她在邺城之时戴了张人皮面具,都是虚幻,无有甚可眷恋。”
  周如水在睡梦中并不踏实,睁开眼时,室内室外都是漆黑一片,眼中胀胀的,口中也干的厉害。她半撑起身子,屋里漆黑一片,一时也寻不着茶具。想要唤人,忽就想起王玉溪,想起她叫他为她支更。
  这么一想,连渴都忘了。她赤着脚小心翼翼走近门边,也不推门,只就着半掩的室门往外头望去。
  只一眼,王玉溪就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门前悬着盏半旧的油纸灯,他就在这昏黄微弱的灯光下,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盘膝坐在阶上。
  院中的地面湿淋淋的,屋檐上依旧有水滴在滑落,他的鞋面早已湿透,却他浑然未觉,一身白衣半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透着无边的寂寥。
  她梦里是家族兴亡,睁开眼来,是他在黑暗之中守着一盏灯,为她支更。
  心里有许多情绪放不下,又有许多情绪都放下了。不知不觉中,她推开了门,就立在敞开的门前,撑着胀痛的眼,大大方方地瞧他。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翻云覆雨的王三郎身上看见了落寞,而这落寞,多半是她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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