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妇人穿着棉鞋便急急趟入水中拉住木盆,随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木盆中已是奄奄一息的孩童,风浅楼眼眸湿润,却是笑着说道:“这是我的娘亲,娘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见此,周如水却是迷惑,愣愣道:“那你便是柳凤寒了,为何?”
为何你会变成风浅楼?
她的后半句话哽在喉间,就见风浅楼脸色一变,笑得极是悲凉,扭头看着她,徐徐道:“你知为何我道,娘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么?因为这世上,独她一人对我无欲无求。”
说着,他舔了舔唇,像是想起了甚么不甘之事,神色中陡然透出了十足的冷漠。他盯着溪水中已经空了的木盆,看也不看抱着婴孩急急跑远的妇人,像是沉浸在悲哀之中,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娘亲体弱,无以得孕。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虽占着柳家的长子之位,也不过只是个继子。遂,随着柳震的生意愈做愈大,府中的美人亦愈来愈多,家中莺莺燕燕,饶是娘亲不争不抢,也左不过作为当家主母,要日日处理这后院里数不清的纷争。渐渐的,家中越是富贵,娘亲便越是郁郁寡欢,后头便就卧病在塌,再无了求生之意。临终之前,她已是甚么都不记得了,却仍还记得我。她握着柳震的手,到死只说了一句,’寒儿是入了族谱的,一日是柳家的孩子,这一生便都是柳家的孩子。’那时我太小了,在她眼中,柳家是株参天的大树,而我不过是株矮小草儿,若是没了她,唯有在家族的荫护撑腰之下,才能有安稳富贵的日子,才不会再在河流里飘荡。遂她逼着柳震绝不得弃我,又要我在她身前立誓,要我忠于柳家,与父兄同心,保家族安康泰乐。”
短短几句,慈母之心昭然若揭,周如水有些难受,沉了口气才问:“你立誓了么?”
“当然,我在娘亲与柳震身前立誓,不论族人如何待我,我都不会弃家族而去。我还答应了娘亲,要保柳家十年富贵。”
想是年幼无助,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然而,十年?
周如水一愣,不由出声道:“十年?为何是十年?”然她话音方落,便就想起了前岁至柳家灭门的那两千三百亩地,想起为了曾替柳家伸冤被关入牢中的柳凤寒。一时也是心情复杂,望着他问:“江萍方垓诬告柳家为富不仁,横行霸道,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之时,可是已过了你口中的十年之期?”
闻言,风浅楼狭长的凤眼眯在一处,勾了勾唇,不住对着她笑道:“女君真是聪慧。”说着,他的神色十分自如,撇了撇嘴继续道:“娘亲不知,柳震也不知,早在娘亲过世之前,祖父便已寻着我了。他道我是宁川世子,身怀异术,不当在外飘零。然,娘亲待我极好,我并不愿求富贵,自然就未同祖父一块回去。如此,祖父便只好在每年暮春之时,找来徽歙教我密门绝学。后头,娘亲病逝,柳震虽在娘亲临终前信誓旦旦。然,人死如灯灭,娘亲过世后,柳家并未如娘亲所愿护佑于我,反是将我做牛马,严苛刻薄地几近要了我的命。后头,我因家法鞭打意识模糊,若不是祖父前来,我早化做了烟土。彼时,我太想要寻求像娘亲待我一样的,那种赤诚的剔透的爱了,遂我答应了祖父和他一同回宁川城。”
“然而,你答应了你母亲,要保柳家十年富贵。遂你不能失了柳凤寒的身份,遂风浅楼始终带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非也。”风浅楼摇了摇头,眸色阴骘,宛如夜色,他慢慢地说道:“真回到宁川城后,我才明白,祖父并非是因亲情使然才千里迢迢前来寻我的,他来,不过是因宁川城中后继无人。你可还记得,我是双生子,真正的风浅楼实则是曾留在魏国的那个孩子。然而,我的生母一死,他便在濒死之时,被祖父夺回了宁川。从那以后,宁川便有了少主,他乖戾狂妄也异术了得,宁川因了他的到来涌现出了蓬勃的生机。然而,他太狂妄了,他肆无忌惮地灭了他人的魂灯,终于遭到反噬。一日醒来,变得全与常人无异,失了上天的恩赐,失去了所有引以为豪的异能。如此,祖父才想起了我,他一直都知我仍活着,却直到兄长无用,他才想起了来寻我。他将我寻回后,往日的温情再也寻不着了。我看见的,也不是人人口中富贵至极盛不可比的宁川城。而是一个颓败的,贫穷的,极其封闭的小小城池。这便是祖父寻回我的意义,宁川少主不能白白变成废人。宁川也需要一个张扬的拥有异能的少主。宁川城需要这么一个少主去虚张声势,去狐假虎威,去告知世人宁川的富裕,强大,以及危险,这是一座弱小城池的自保,也是我无法逃脱的牢笼。”
“颓败贫穷?宁川城内不是金山堆满,各怀异术的么?怎会如你口中一般?”周如水几乎不能理解他的话,往年来,宁川城都为诸国所惧,便是前岁魏军兵临宁川城下,也不过虚张声势,并不敢真动干戈。毕竟城中异术太是邪门,谁也不愿去平白招祸。
见她的态度,风浅楼也是冷笑,摇了摇头,淡淡道:“宁川城自我祖父以来,与世隔绝,不与外人往,便是因金山空了。不光如此,当初因周国宝库一难,城中异士已是十损七八。后头,我生母倒行逆施,祸及苍生,不但魏人遭难,宁川城民也难逃脱,一夜之间,遭到反噬的异士比比皆是。遂到了如今,城中能者,已是不过百人了。”
“遂为了不叫城中人心惶惶,你替代了你兄长?”
“然也。”风浅楼的手指不过轻轻一勾,他的手中便就凭空出现了那顶十分惧人濯濯生辉的黄金面具,他抬起手,极是熟稔地将那面具戴在脸上,一夕之间,他的面容再次被掩盖在面具之下,只见他嘴角一掀,沉着嗓音说道:“你曾笑我,躲在这面具之后人鬼不分,是个妖孽。我亦是如此想的,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实在太苦了。遂我不能叫柳凤寒死,唯有柳凤寒在一天,我才能真正地做一天人。好在,祖父对此乐见其成。也是了,柳家愈是富贵,我的门路便就愈广,就可为宁川城多谋些财多谋物,虽不能永葆长久,却也还能解城中燃眉之急。更何况,我早便答应了娘亲了,我要保柳家十年的富贵安康。遂我给他们富贵,给他们钱财,我就等着他们利欲熏心地将我赶出家门,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富贵中迷失混沌落入陷阱,看着那如山的财富生生将他们逼上绝路。十年,我整整谋划了十年,也不人不鬼了十年,有时候,我也不晓得自个到底是谁?柳家对我是养恩,我报了十年。宁川城对我是生恩,一日宁川困境不解,我便无以松懈。遂我一心解宁川之难,我以柳凤寒的身份接近你,就是为了求凤阙。终于我得到了凤阙,打开了你们周国的宝库,却宝库中的金银还不及运及宁川,祖父便病逝了。不光如此,夏人更是察觉了这一切,察觉了你周国的宝库实是入了我宁川的囊中。你知这意味着甚么么?意味着我宁川重蹈了你周国的覆辙,怀璧其罪了!我自以为,我知日月星辰之浩瀚,明春秋之兴败,我终会成为那个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然而,我终是败了,宁川城也要败了,我着手经营之事业,我劳碌之所成,到头来,不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言至此,他抬手一挥,面上的黄金面具转而不见,他又在对她笑,这笑极是清澈,极是真诚,也极是坦荡,就像是碎裂的人儿,慢慢归拢合一。
却也渐渐,他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好像越来越远。梦境中,天地变色之间,周如水只听见,他在无比深情地朝她说道:“我原本想,我将宝藏夺回去了,便也算是还了这生恩了,便可不做那风浅楼了。我想不再戴着这面具,我想做个光明正大的人。然而,我终是回不去了,我是宁川城人,城将破,我为少主,唯有死战。我亦并不怕死,怕的只是死无爱我者,只是世人不知我所做为何。我身在炼狱之中,一生不得以正脸示人是我的悲哀,遂我对你如此无情,却仍盼着你莫要忘了我。只你若还记得,我便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毕竟我心中曾有过你,至今,亦仍有你。”
第216章 机关参透
风浅楼的声音飘忽殆尽之时, 他的身影也恍恍然化成了烟雾,紧接着, 周如水耳中惺然一响,终于醒过了神来。然她浑身疲惫, 仿佛入车马碾过, 实在无力睁眼。却她神思清明, 所见所闻均是入心, 真真叫她恍若隔世,又若大梦初醒。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她一直视风浅楼为昏懦之辈,残暴之徒, 短视之夫,却如今, 她才知他的豪奢成性是假,他的狠戾无情也是假。他要杀她剐她,却到头来, 他又可以命护她。他夺了她周国的宝藏,却也因此, 祸水自饮,福祸难断。
迷糊之间,她忽然就想起, 当年在柳家门前,柳凤寒撩袍跪地,叩首三拜。第一拜, 他道:“娘亲,孩儿不孝!”第二拜,他道:“娘亲,孩儿去矣!”第三拜,他道:“娘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从此以后,孩儿再也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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