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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君歌 (兰芝)


  她这话中满是嘲意,王玉溪却不置可否,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便又别开眼去,看向了高台上的美人。
  见他这般似笑非笑,周如水眯了眯眼,晓得自个定是未找着症结,而王玉溪定也已有所获。
  遂她怔了怔,不禁寻思起了他方才的话,“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想着,她便直截就念出了声来,更是望着高台上的亭亭美人,犹自出了神。
  见周如水的思绪陷入了死胡同,王玉溪扬了扬眉,光整如玉的指甲轻轻覆上了她的额头,轻揉了揉她的眉心,嘴角一勾,低压着嗓音在她白嫩的耳旁提点道:“这二人的发簪别是精致,就譬如现下这位,簪上所刻当是石鼠偷蒲桃,石鼠攀于蒲桃蔓上,蜂蝶飞舞其间,可谓捷报丰收之意。”
  循着他的话音,周如水忙是朝那美人发上睨了一圈,却她再三用力,仍觉徒劳。在她眼中,金簪倒是有一只,却是实在看不大清上头的花样。遂她嘴角一抽,几分无力道:“夫君目光如炬,妾却看不大清。既是如此,您不如再瞧瞧,方才那被万金买下的美人,簪上又是何种花样?”
  她问的随意至极,隐有揶揄之意。王玉溪却丝毫未笑,他黑黝深邃的目光直直与她对上,眸中更是流露出了明显的嘲讽与冷厉,他一字一顿,缓缓地说道:“是为应龙图符。”
  应龙?
  《古异记》中有载,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古之轩辕大帝有一大将便是应龙,其背生双翼,鳞身脊棘,曾一举歼灭蚩尤部落,斩杀蚩尤、夸父,有战无不胜之勇。
  便先不论,龙非一般庶民所可佩戴之物。只言妓馆之中,美人所戴发簪喻有捷报丰收之意已算牵强,更莫要谈佩戴战无不胜的应龙图符。
  “你曾道,暗娼楼早已今非昔比。或许,这被高价争抢的本就非是美人。”周如水后知后觉,终于醒过了神来。
  她不可思议地回望向王玉溪,在他略含戏虐而又平静无比的盯视之中,她低低地甚至颤抖着地揣测道:“彭泽大旱,周珩之所以与吕炝伙同一处瞒而不报,闭城锁民。并非无能,亦非胆怯,而是胆大妄为!他怕是连基本的自救也未有,因他根本就自救不得。自救都不得,自然不敢上报朝廷,毕竟君上若是下命开仓,仓中却一无所有,可想周珩当何罪?如今,王端已赴彭泽,他仍不死心要下重金抢买的,怕只会有……”
  电光火石间,周如水的话音一顿,她只觉有一把锯齿在慢慢地切割着她的神经,室中灯火通明,四下沸声凌烈,她却如走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直是吸了口气,才继续彷徨地说道:“石鼠偷蒲桃,所寓捷报丰收。捷报丰收,自然米粟可足。戴此簪者,或是意喻粮秣。遂,寺人恭此来,是为购粮补仓。”
  闻之,王玉溪欣然一笑,眼神忽明忽暗,在她耳畔低道:“小公主既得解,自当知应龙为何?”
  “应龙者,战无不胜,所向无敌。换而言之,兵士带甲,则劲矢不能透。矢弩充足,则力难困。此谓,有战无不胜之勇。遂戴应龙簪者,恐其所意,谓兵戈。”言止于此,周如水微微垂眸,不自禁地拽紧了王玉溪的手臂,眼中有些愤红,惶然问道:“若真是如此,蛮人不惜千里馈粮充甲,此为何?”
  “欲战必先算其费,蛮人此举,并不难猜。”王玉溪凉凉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有些寡淡。须臾,已是再不忍看周如水颓然的神情,侧过线条优美的脖颈,凝着不远处帘幕后的蛮人微微眯起了眼。
  “好一个欲战必先算其费!”周如水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半晌,终是血红着眼,冷冷地哧道:“周室也罢,王府也好,都是看来歌舞又升平,实则危如累卵,散沙一盘!蛮人贼心不死!吾兄利欲熏心!你家那王豹,叛国当诛!”
  公子沐笙本就心系灾民,如今因了芃苒,更是天尚未亮,便领着她一道驾车往彭泽郡去了。
  娄府那头本还等着天明就去将娄九接回,以便公子沐笙能在外安心治灾,遂娄擎谨尊母命早早赶来,却不想扑了个空。
  待一听闻新妇是与二殿下一道同往彭泽去了,娄擎心生诧异,面上却是不显。
  寻思了半晌,也只道九妹待嫁时虽对彭泽有所忌讳,求请过母亲接她回府避过此事。但真当嫁入了夫家又是另一番心境,想来也怕是自个琢磨明白了其中不妥,又生了体恤夫君,同甘共苦之心,便也就跟着二殿下同去了。
  这般,他这个做兄长的,虽是有些为她担忧,但更多的又是欣慰。遂满面喜色,折身便甩开马鞭,回娄府向母亲报信去了。


第134章 暗潮汹涌
  芃苒醒来时, 马车已驶出了邺城。
  她揉了揉自个的手臂,缓缓抬起眼来,便见公子沐笙在她身侧,埋头处理着政务。卷宗在小小的几案上堆得老高,他垂眸看着手中那一卷, 神色极是认真, 偶尔眉头一蹙, 须臾又归于平和, 似是丝毫未发觉她的动静。
  父亲在世时常守边关,后头她因后宅的阴私险些被溺死,就一路跟去了军营。边境之地,叫她比平常的闺秀多了太多的自由, 也叫她能轻而易举地去打听关于他的事儿。
  她记得, 周洛鹤在世时, 周王曾明着在使节面前夸奖过他,道他是济世良相之才。可见,他在周王心中, 也是有些分量,甚被重视的。
  只是后来,他们周国的太子死了。便在诸国都以为, 他将被封为太子之时。他却一再被周王疏远贬斥。遂便是她这远在鲁国的在室小姑都晓得,他虽为嫡次子,却不得君喜,周国君主对他嫌忌甚深, 他这一生,怕是难登太子之位。
  可这又如何,她欢喜他时,压根不知他是周人。遂太子之位,天下之贵,这些个身外之物,与她半分关碍也无。
  那日,她追寻他的足迹,终于赶至凤尹县。彼时,街市之中,坊隅巷陌,空无一人。河岸边,却是人头攒动,祭台左右,实在密密实实乌压压一片,她丝毫无法近前,身量又矮,急得只好返身往回跑,褪了手中的金镯,才勉强在旁侧的茶楼之中,换得了一处席位。
  江水滔滔,他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河岸边尤是清晰,她听他道家国对他而言,并非是只供挥霍的富贵。道周氏世代矜矜业业,绝不容祸民的蛀虫。接着他直截就下令杀了姚知,笑道死是那狗官的请求,他愿遂其望。
  顷刻间,所有的百姓都欢呼了起来,他们喜悦,他们终得救赎。却她遥遥地望着他的方向,望着他欣长而优美的模糊身影,低低地叹了口气。
  彼时,他的所作所为,终叫她想明白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想起了那所谓的平衡之道。
  济天下为大善,心怀百姓为大慈,却若这非君王本意,便是犯了大忌。
  彼时,他若将姚知押下待周王再审本是无可厚非,百姓定也欣喜若狂。却他偏就当场要了姚知的性命,怕非一时冲动,而是为了逾矩,为了平衡之道,为了叫周王不必赏他,甚至有理罚他。
  毕竟为民之心虽好,却他如此行事,实有沽名钓誉之嫌,周王怕也是心有忌讳。
  遂这些年来,他常是做桩实事,便就犯些错处。而周王揪着他的错处不放,训他无能鲁莽,也是常态。
  而如今,待周王仔抓着她这错处,又会如何待他?他的处境是否会更为艰难?她不敢想,也晓得自个是自私了,却她终是走出了这一步,半点也不愿回头。
  她又想起了昨日,隐晦的月光下,他为她梳发,容她泪流,末了执起她的手走到龙凤烛前轻剪灯花。蜡烛烧久了,露出的烛芯便会变长分岔,剪了,便会长长久久地在一块,一块儿取暖,一块儿照明,全是夫妻和睦长久相随之意。
  后头,他还揉了揉她的发,见她褪了加了草垫的缎子鞋后,身亮尚不及他肩高。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怎的,忽的就来了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彼时她亦哭糊涂了,生了气力瞪他:“我可不是牛,你亦不是虎!”
  他听了便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拔步床旁,窗边漏入的月光叫他俊逸的面容温柔宁静,他只轻轻朝她笑,眉眼柔和,对她道:“安心睡罢,今夜我是你的宿卫之官,就在这榻旁为你支更。”
  想到这,芃苒稍一踌躇,便就坐起身来,磨蹭着靠近了些去,张了张嘴喊他:“夫君。”
  公子沐笙闻声顿了顿,须臾才抬起脸来看她,轻道:“醒了?”
  芃苒揉了揉眼,肌肤如初落的新雪,白皙如玉的手腕在阳光下泛着绒光,低头瞅了瞅自个身上簇新的衣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软软地答:“夫君怎的不唤醒我?”
  公子沐笙见她神情便知她想岔了,只当不知,放下卷宗便开了几上摆着的食盒,将里头温着的羊乳羹端了出来,直截推向她道:“饿么?食些罢。”
  芃苒一怔,胃里虽饿得厉害,却立马问他:“夫君用过了么?”
  她虽年纪小,却还算知事,昨儿个夜里独自在房中,便听外头的守夜婆子嚼舌根,道是他的几个兄弟灌酒灌得忒狠,只怕他吃不消。昨儿个她也忧心,却后头哭狠了倒忘了事,如今醒了,又担心起了他是否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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