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头发哑,“我不知道。”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想杀他吗?”
“想。”他回答得没有犹豫,“这次他若没死,我会让人去补上一刀。”
她静了。忽而又坐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反而不好意思,“没受什么伤……啊!”
她的手已按在了他淤青的脸颊上,像是惩罚一般用了点力,他立刻大叫出声。而后那手指就温柔了下来,一圈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他的脸,揉面团似的。而因为她稍微坐起了身,他的目光平视之处却是她半开的衣祍,尚未全干的发梢滴下水珠来,沿着她美好的锁骨线条一直跌进里面去……
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的动作顿了顿。
他连忙调整表情。他的眼睛里带了水汽,近在咫尺地凝望着她时,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她低下头,气息拂过他的额头,“这是被靴子踩的吧?”
他顿时窘迫非常,“不是……”
“是殷衡还是袁贤?”她的话音却仍然淡淡的。
“我说了不是!”他心头突然生了火气,声音抬高几分,一侧头甩开了她的手。
她微愕然,“你怎么了?”
他却不看她,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气得急了。
对于她的宽慰,他的心情实在是很复杂。
他既怕她对自己冷冷淡淡不闻不问,但却更怕她把自己当个小孩子一般温言哄劝。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即算被挪到了见不得光的地方,那也是男人间的事情。他受了伤受了苦受了侮辱,那也是男人该受的。——总之,他虽然比她小三岁,但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是小孩子了,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是孩子气的瞎胡闹了!
殷染莫名其妙地怔了许久,伸出手去拉他的手,他却一把甩脱了。这一下她的脸也红了,不是羞涩的红,而是百口莫辩的红。
“你……”她慢慢道,“你想我怎么做?”
他想她怎么做?
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问你在内侍省的事情?”她默了片刻,便想明白了一些,“那我不问了。”
他仍不说话,只是眼睫稍稍垂落了下来。这样一个骄傲的少年,这样一个示弱的眼神,实在就是这世上最致命的诱惑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被角,眼睛盯着他的表情,许久,匆促地转过头去,胸膛一起一伏,“我杀人了,五郎。”
嗓音干涩,像是被一阵风从荒芜的土地里刮出来的。
段云琅一怔,旋而道:“我明白,我也杀人了。”
他看见了她那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在被角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她的声音很低,低至颤抖,“我知道殷衡不是好人,他在逼我,我恨他……可我真的,真的没料到我会杀死他!”她抬起头来,一双眼深窅而空茫,“五郎,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是不是该去死?”
他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面前的这个明明仓皇无措、却还强作顽强的小女人,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阿染吗?那个刀锋之上犹从容淡笑、圣人面前也冷静应对的阿染?她……她在这宫里也有五年了……他竟没料到,她还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的喉咙沙哑地动了动,“你不杀他,他便杀你,这宫里的事情便是如此。”
“我明白。”殷染定定地看着他,“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人。”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熹微的辰光散漫透过窗牖,将年轻的男女笼罩在温柔的四月天气里。袅袅的香,柔软的床,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人杀人,是人吃人,是沸锅里的煎熬,是深海底的绝望。
这,就是他们所要共同面对的,不见天日的未来了。
他的手慢慢地往前,在被褥上握住了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冰凉,还泛着从水里带出的湿气。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就是那样的人,就在昨晚,你杀了殷衡的时候,我也杀了袁贤。你怕了吗,阿染?我心里一点负担也没有,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杀人。”
她摇了摇头,这次却回答得很快:“我不怕。”
他看向她。
“我过去是怕的。”她慢慢吸了一口气,“但现在我也杀人了,我便不怕了。我知道我会陪着你,不管你要下地狱多少层,我都会陪着你。”
他的声音一下子温柔了,也因这温柔而显得慵倦:“陪着我,你便不怕了?”
“嗯。”她没有说更多了,可只是这一声“嗯”,已撩拨得他全身都发起痒来,一手按在她的肩便吻了下去。
一个长长的亲吻,令她的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才放开她,打量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
“现在还难受吗?”他柔声问。
她不答,慢慢地往他怀里靠去,在他的臂弯里找到了舒适的位置,再度闭上了眼。
“我过去一直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缓缓地道,“你信吗?”
“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你,这就是最好的了。”
倦意袭来,她没有再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敛了锋芒的女人,长发都温顺地拂落在他肩头,平日里总带了几分嘲讽的眼睛此刻闭上了,眼底蒙着淡淡的青影。大约是囚牢中的紧张情绪还未过去,他的心头一阵欢喜夹着一阵恐惧,在她看不到的这一时刻,他终于放任自己的目光纠缠在她的容颜上。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我会在哪里?
☆、第101章
第101章——百年身(三)
实在是累得狠了,两人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直到午后,殷染先醒了过来。却见段云琅整个身子八爪鱼一般缠住了自己,她心想怪不得我老是做噩梦呢,轻手轻脚地将他挪开,他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殷染本想下床,看着他的睡颜,却又不舍了。
她慢慢地凑近了细瞧,这少年睡着的时候一团稚气,嘴唇微微撅起,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般安静垂落。看着这样一个孩子,谁能想得到他昨天刚杀了一人?谁能想得到他这二十年来,已经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浸透了权术的味道,仅用一支刀笔、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杀人不见血?
谁能想得到,他为了得到这些,失去了什么?他为了保住这些,又丢弃了什么?
“殷娘子?”
一个极轻的声音在外边小心地唤。
她回过神来,披好衣裳往外走,见刘垂文在堂下焦灼地踱着步。她往外头看了一眼,刘垂文道:“是钟侍卫让我过来的,他自己回去了。”
“啊。”殷染应了一声,“殿下还在歇息。”
刘垂文皱了皱眉:“还好您找得及时,外头还未传出风声来。听钟侍卫说,内侍省死了两个人?”
殷染正给他倒茶水,闻言手一抖,隔夜的冷茶泼了大半。她闭了闭眼,“是,殷衡和袁贤。”
刘垂文吓了一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呆了半晌才道:“乖……我的乖老天啊!”
殷衡是户部员外郎,朝中要员;袁贤是内常侍,内闱大珰。这两人突然死掉……这让他如何弥缝去?
殷染强迫自己咽下一口残茶,“刘垂文,你听我说。”
刘垂文呆呆地走过来。
“我去了一趟崇仁坊,那是殷衡平素居住的宅子。他家人全都搬走了。”刘垂文忽然抬头,殷染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殷衡也搬走了,对不对?”
刘垂文没有说话,只是眼睛里似有火光闪了一下。
“至于袁贤,我相信他得罪了很多人。”殷染慢条斯理地道,“而况明面上,他是亲近陈留王的,对不对?”
***
刘垂文走了,给殷染留下了一盒午膳。她带入内室去,正将碗筷摆出来,一双臂膀已自她身后懒懒地缠住了她。
“怎么醒了?”懒洋洋的声音,撩过她的长发,自她的肩窝蹭了上来。他嗅了嗅她脸侧的肌肤,而后便满意地看着那里渐渐地红了。
“还要问你呢。”她不自然地道,“醒了就吃饭。”
段云琅却只管张开口:“你喂我。”
殷染挑眉。
他索性一口咬上了她的耳垂。
“哎——”她猝不及防,笑叫出声,“你怎么如此——耍赖啊你!唔——”
他的唇齿碾磨了过来,所向披靡,直到吻住了她的唇。
他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一边吻着她,一边慢悠悠地挑着她的衣带。她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一把抓住了他乱动的手——
“快吃饭,吃完回去。”她严肃道,“刘垂文还有事与你说。”
段云琅不高兴地道:“偏他会扫兴!”
正在城郊挖坑的刘垂文不明不白地打了个喷嚏。
殷染给段云琅手中塞了一双筷子,“你消失了一天一夜,也只有刘垂文关心到了,这个孩子忠心,你要好好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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