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贤低头理了理衣襟,“五殿下,你也莫要怪我,当初你要将那十五鞭子的烫手山芋扔给我,便该知道我再不能认你作主子了。”
段云琅沉默。
殷衡道:“袁公公,他依旧不肯说——”
“废物。”袁贤冷笑,殷衡倏然变色,“让开,我来审。”
☆、第97章
第97章——摧折(一)
崇仁坊外,殷染见到了一身粗衣结束的钟北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目模糊的人。
她是有些尴尬的,但她的尴尬都被铺天盖地的沙沙雨幕所遮挡了。钟北里也未撑伞,就那样站在夜色雨中,风帽下的眼神安静,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疏离。
她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低头道:“这一回,多谢你了……阿兄。”
像是被最后两字的称呼所刺中,钟北里的眼神幻了一幻,最终归于空寂。他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一句话也不能多说,一句话也不该多说。
殷染咬了咬唇,转身往崇仁坊中走去。
***
殷染记得,这座宅子有一个后门,专供清晨里采买蔬食的仆人们进出。
那后门虽是紧锁,但比两旁的墙略矮,殷染毫不犹豫地翻了上去,而后往院落里一看——
竟是一个洗菜的小池子reads;[猎人]我是库洛洛的儿子。
天边那半残的月亮投下点点微光来,映出池中飘荡着的菜叶、脏水,还有……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殷染将油衣裹紧了,望了一眼这黑夜里模糊难辨的庭院,一咬牙跳了下去。
这偌大一座宅院,竟似是全被挪空了。
殷染前前后后转了三圈,才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值钱的家当都不在,连前院的照壁都拆了,可见这已非一两日的事情。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打落的乱叶都冲进一汪汪小水洼里,四月的黑夜,无人的院落,竟让她背脊上都生出一阵阵寒意。
她强迫自己思考:殷衡是何时开始休假的?可惜她又不在官场任职,凭印象说,似乎是二三月之间。那时候淮阳王纳妃的事情已定,张家有了淮阳王的帮忙……不,不对!
现在殷画都已经嫁去十六宅了,可张适还在大理寺,张适的案子显然还有蔓延的趋势——
淮阳王虽然帮了殷衡,却似乎根本不打算帮张适!再加上段五将殷衡一番私刑折腾……殷衡莫不是要为了泄愤最后一搏?
若一搏不成,他反正已将妻子儿女都迁了出去,死也死他一个罢了……
殷染想来想去,只觉恐慌愈甚。若殷衡当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延康坊的殷宅他肯定不会回去,那段五又会被他带去哪里?
***
殷染回到掖庭宫,整个人就如失了魂一般。
她从崇仁坊出来的时候未见着钟北里,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只能回去。全身脏污泥水地行了一路,倒是又被雨水洗干净了,黑色的油衣遮住了苍白的面容和一双沉默的眼。她的眼睛生得像她的父亲殷止敬,眼窝深,瞳仁黑,开心的时候便似绽放了漫天繁花,悲伤的时候便似浸透了黄泉水,迷茫无措的时候,便似挖空了心肺,双眸里只剩了空无的钝光。
五郎……你究竟在哪里呢,五郎?
刘垂文还等在十六宅吧?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掖庭宫西门时,心中想着。或许明日……还是去延康坊看看?
这夜色,也太深了些。
分明还是一样的掖庭宫,还是一样的宫墙下的路,可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呢?朝不保夕的感情,无法言说的危险,咬牙忍下的痛楚……这就是她和段五,摸爬滚打到今日,所获得的一切吧。
这一切,当他不在,就全部变成了十二分的寂寞难耐。
为了避人耳目,她从西南角绕路回去,中间要经过已是人走灯熄的内侍省。雨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内侍省那平平无奇的科房因着无人也显出了几分诡异……
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过去。
殷染停下了脚步。
“沙沙——”
风雨扫过树杪的声音。
她的手指攥紧了油帽,黑暗之中,唯那泛着青白的指节显得格外刺眼。
“阿染。”
——
她哗地转过了身reads;穿越修炼成神。
殷衡拄着两根拐杖,一身堂堂皇皇的袍服已经被风雨吹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泛着淋漓的黑,贴在他那瘦得惊人的骨殖上,而他那骨殖,又似全都附在那两根单薄的木头长杖上。他的眼睛却在发着光,野兽一样的光,毫不避讳地打直了盯在她身上。
雨水摔落头顶,又沿着油帽的边沿滴滴答答掉下来。“啪嗒”,是殷染往后退的脚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你为何会在这里?”
此时此刻,反而是殷衡先开口,语气很平静。
他们二人之间,他倒似是更镇定的那一个。
殷染抿了抿唇,“我本就住在这宫里。”
殷衡道:“你出门了。”
“那又如何?”
殷衡不说话,却欺近了一步,又一步。拐杖一下下击打起水点,他的脚步加快,她连忙后退,突然后背一痛,竟是磕到了树干上。
雨幕之外,这个大兄的眼神令她恐惧。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殷衡慢慢地道,“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她不说话。
“你这么急匆匆地黑夜里冒雨出门,是做什么?找谁?”殷衡伸出一只手,拍去她肩膀上的一片叶子,她全身克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你知道我已经废了,你还怕什么呢?”
她不说话,目光却渐渐移到了他的脸上。月光投下,现出他脸颊上一片显然是被人殴打出来的淤青。
他看她半晌,叹了口气。“阿染,也许我做错了。可是你知不知道——”
殷染突然将他往后一推!
殷衡本就站立不稳,立刻被推得倒在了水中,他撑持着欲站起来,口中再也没了遮拦:“你是呛什么药了?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子对我?当年我喝醉酒了一时不察,你就干脆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年我好心好意给你带来阿耶的东西,你倒好,你干脆找来姘头把我全家都治了!”
“你说什么?”殷染的话音冷得出奇,透过雨帘,似是颤抖在一根极细的弦上。
风雨之中,殷衡静了一晌,笑了。
当他与陈留王厮打起来的时候,他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已经将事情办砸了,现在,他无所畏惧。
“横竖我已经将你嫂子都送出城去了,你知道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吗?”他慢慢地冷笑道,“为了拖死你们!你那姘头不是很厉害吗?现在他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地任我踩踏!你进了宫了,攀上高枝儿了,便当自己是凤凰了?我呸!你倒是瞧瞧你那副样子——”
一声沉闷的响,是殷染低下身来,抓起他的头发往水泊里摔去。殷衡猛力甩开她,脑门却磕在地上的尖石,雨水瞬间将鲜血从殷衡的头发里冲刷下来,污了满脸。殷衡伸手一摸,吓得几乎要尖叫:“你——你打我?!”
殷染没有说话,眼中却全是嘲讽,清清楚楚。
殷衡猛地将她拖倒在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他双腿用不上力气,就一手将她的肩膀死死按在地上,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扇上她的脸!
殷染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反而是他,口中始终在啊啊呀呀不成章法地乱叫reads;[综]为了拯救那对西皮。殷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压制的手一点点往外探去,直到摸到了一块尖锐的陶瓦片。
殷衡还是不了解她。
他若足够了解她,就该知道,她神色中的嘲讽,实际是盛怒的表现;而盛怒之下的她,已然脆弱得根本不能经受一丁点刺激。
然而他却没有利用这一点,他却比她先发怒。
“你凭什么?”他说。这四个字落在散碎的雨中,倒是异常清晰。
殷染抓紧那陶瓦片,突然拿尖端砸向他的后脑!
殷衡一下子松开了她往侧旁倒下,她立刻翻身起来,用膝弯扣住了殷衡上身,一手拿着陶瓦片把他当一块死物似地砸。
风雨斜着扫来,又斜着扫去。
殷染耳中听见的,眼中看见的,却是那延康坊的宅子里,那些冷漠的人,冷漠的嘲讽声,冷漠的目光。他们看她的时候,看的不是人,而是一件东西,一件多出来的东西,她不该在这里,他们说,她是平康里的娼-妓的种,她怪僻卑劣莫名其妙,她想必是很浪的,却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娘子的架子来……
你凭什么?
呵,你凭什么……
鲜血。大雨。……母亲。
母亲被宦官们拖走了。
母亲走之前,朝她望了一眼。
充满恨意的一眼,像是再也不能忍受她的存在了。
而父亲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父亲就这样看着母亲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而父亲还声称着自己最爱最爱的是她。
她当时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后来,她看到了素书和圣人。
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和最爱,可他们实际上根本不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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