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瑾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殷画的笑容愈加妩媚,她倾身上前,凑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就去找太上皇吧。”
段云瑾不由得转头望向站在前方的父皇。他的头发已花白,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身着龙袍,腰杆笔直,只是双目空空,目光不知落向了何处。即使如今国无国君,众人也明白该向谁行大礼。而段云瑾知道,这样的御座无人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殷染坐在镜前梳妆。
似乎自段云琅赴陕州起,她便没有再这样郑重地打扮过自己了。贴上他送的花钿,眉黛细细地描过,眼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双沉默而冷艳的眼眸。长发梳作流云样的妇人髻,斜斜插一枝玉钗,此外再无装饰。站起身来,浅紫的披帛便自臂膀间垂落,挽住珠光色的襦裙,裙袂在脚边叠成柔细的波浪。
刘垂文在外边轻喊:“宫里来接人了,娘子。”
她是陈留王的家眷,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到大宴上,就能见着他了。
见着他,鲜衣怒马,凯旋归来。一切都和她所料想的一样。
他在城外屯兵十万,他在城内有羽林军和邓质。就算鸿门宴又有什么可怕?他现在已不再是延英殿上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太子,他有军队。
一场大逆的叛乱,险些倾覆了整个国家,却成就了他。
殷染由刘垂文搀着出了门,便见到在马车旁等候的钟北里。后者穿着旧的侍卫甲衣,淡淡地道:“我送你入宫。”
殷染回头看刘垂文,刘垂文却低了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何时说的?”
“殿下走的时候。”
殷染不说话了。
钟北里原本已经离宫,却是为了什么要再次披上那一身甲胄的重压?
轩车摇摇,自左银台门入大明宫,往北迤逦而行。殷染隐约感到不对:大宴设在前头的紫宸殿,原不该往北走,结果一阵风来,她反而还感受到了太液池上潮湿的水汽,这直是往内宫里去了。钟北里在外边驾马,刘垂文在车内看着她,殷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大明宫啊。”刘垂文颇是自然地道。
殷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鬓,车厢摇晃的光线下,她的神情有些晦涩的紧张:“今日大宴,可不要为你主子出什么差错……”
刘垂文却扑哧一声笑了。
“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殷娘子。殿下会得到他想要的,”他自信满满地笑道,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好像把全天下都装进了他的肚子里,“同您一块儿,娘子。”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高兴的,不安的情绪却几乎要淹没了殷染的心,令她不能呼吸。她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卷起一角的车帘之外,中秋的圆月光辉灿烂,将阴冷黑暗的人间幻化作一片雪白世界,流霜飞舞,隔着丛丛秋草能听见脉脉的流水声,在渐渐寒冷起来的空气中呜咽着远去。
没有人的御花园,好像比寻常的颓垣断壁更令人难过一些。
马车终于停下,钟北里一跃下车,打开车门,将殷染接了出来。她今日衣饰繁复华丽,下车的时候只顾着低头与自己的衣角纠结,却不料横空里听见一个清疏带笑的声音:“好姐姐,你今日穿的这样好看。”
她全身都僵住了。
不过是一个刹那,那清渺的月光却仿佛已流遍她全身,温柔的,妥帖的,无孔不入的,令她羞臊,也令她兴奋,令她□□,也令她痛苦。所有的等待,这八个月以来,所有的看起来那么绝望、那么没有边际的等待,在这一个刹那全都得到了报偿,她盯着那绞缠在车辕上的衣角,心想,这是值得的,他还在这里,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说,还有那么多风景要同他看——她终于将他等回来了。
段云琅一直没有上前来。钟北里俯下身给她解开了衣角,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便同刘垂文一起退下了。殷染转过身,便看见了他——
方才还在炽热奔流的血液,这一刻却好像全部缩回了冰层底下,寸寸冻结。
段云琅却还在笑。
他坐在百草庭的院门口,藤萝在他的身后爬满了整面墙,月光筛动着它们的声影。他的头发似乎是重新梳过,露出年轻的额头,和一双顾盼风流的桃花眼。身上披了一件干净的长衫,内里却是血污的甲衣,一把入鞘的剑放在他的腿上,而他的腿——
她往前走了几步,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在打量他坐着的那把轮椅。
他的手闲适地搁在扶手上,鲜血汇成一股一股地从那苍白的指尖滴落下来。
血的腥气弥漫上来包围了殷染,如一道绳索缠绕住她的颈脖,收紧了,她渐渐地不能呼吸……
他却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少年薄凉的嘴唇径自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管了,我终于把段五给弄回来了……明天早点来,审核的规律我真摸不清……
☆、第166章
第166章——膏肓之疾
这轮椅实在有些窄了,殷染不由得坐在了段云琅的腿上,反身抱住了他。。她喜欢这样的姿势,他也喜欢,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而他只是她的卑微的臣仆。可是这吻却太短暂,俄而,是他推开了她。
他轻声开口,仿佛还有些不好意思,“推我进去。”
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一定压着他的腿了,几乎是立刻从他身上弹了起来。他却笑了,笑声低沉,在胸腔里轻微地震动,那是一种特属于成熟男人的、诱人**的笑。殷染绕到他身后去推着轮椅,辚辚的轮声轧过百草庭中的一地秋霜,又惊起花草深处的虫鸣。过门槛时,段云琅扶着门框站在一旁,殷染将轮椅抱了起来,段云琅看着她动作,肩膀不住耸动,她知道他在闷闷地笑,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关上了门,正要去堂上取灯火,却被那男人一下子压在了门上——
这真是男人了啊,野兽的四肢舒展开了,再不是年幼时毛茸茸小狗一般的模样,而分明长成了一头狼,扑在她身上,啃噬,啮咬,无恶不作。她仰起头,露出一段纤白的颈子,他一口咬下去,她便发出断断续续的残喘,像是献祭的羔羊最后的呻-吟。
衣衫一节一节飞快地剥落下来,只有发上的玉钗还在晃荡不休。段云琅的身子忽然一晃,而后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他压着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亮得发烫的眸子死死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定要在她脸上看见什么了不得的痕迹。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呼吸却不似他那般紊乱,沉默地与他对视——无论如何,她总是比他更冷静一些。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地上,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月华流入窗纱,光影朦胧而温柔。她闻见了他指尖上的血腥味,感觉到鲜血混溶进了她脸上的脂粉,但她没有说话。他却只是碰了一下,就缩回了手指。
她抬起眼,看见他怀着忐忑的表情:“我……我还有些脏,我先去洗洗。”说着便将手一撑要站起来,却又突然摔跌在地,殷染慢慢地坐起身来,没有去搀扶他。
她不会搀扶他,她只会沉默地陪伴。
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冲她一笑:“你到得早了些,我原没料到这样早……不然我肯定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味儿也让你闻不出。”
她不说话,而他又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在房内走动着——这就让他更加惴惴不安了。吃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他的话音滞涩:“阿染,我听闻你……我听闻小七……这是不是真的?”
“哗”地一声轻响,满室倏然亮堂起来,殷染手中执着一只金莲花烛台,烛火在她清艳的脸庞边安静燃烧,将那双眼睛映得漆黑无底。
段云琅不得不抬手,稍稍遮住这实在有些太过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全没听见他的问话,自将烛台放在他身侧的矮几上,自己蹲下来,抓过他的手,将他的袖子往手臂上捋,便瞧见被鲜血浸透的层层纱布。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轻声地道:“怎么弄的?”
“忘了。”他淡淡道,笑容亦敛去,目光望向别处。
她静了半晌,也不再问,将他的衣袖理好,便道:“你这番回来,是做好万全准备了?外头还在给你办接风宴,你知不知道?”
段云琅冷淡道:“我今晚不想说这些。”
“好。”殷染竟也不再多说,却道,“那你去洗洗吧。”
段云琅倏地转回头来,那一瞬间,他那眸底的神色仿佛被刺伤了,有些委屈,却又发不出声音。殷染站起身来,理好自己的衣衫,烛光之下,着意修饰的容颜灵幻如仙子,如一个他不能触及的美梦。她安静地凝视着他,“要我帮你么?”
段云琅没有回答,而是径自推动轮椅去了后边的浴房。
她听见那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杂乱声响,像是他滑倒了,而后是汩汩的倒水声,钝重的移动物件之声,伴随着更多几次摔倒声……她紧紧闭了眼,他的每一次摔倒,在她耳中都不啻天崩地坼,可她却不能去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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