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画斜着眼睛看他半晌,忽而叹出一口气。
“怎么说呢,平叛是一定要平的,不然哪里还有个江山的样子?”她笑了笑,目光冷酷,“只是陈留王这把刀子未免太过锋锐了些,回头就能割伤了我们的手,不将他折断,我们就过不安稳。”
段云瑾静了很久。
他觉得面前的这个殷画很陌生,可又怀疑她其实一直都是如此残忍无情,只是自己总还在蒙骗自己而已。他有时候会想起他们过去的时光,他曾经以为那些时光与权力无关,可现在看来,那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你还在犹豫?”殷画盯着他,鄙夷地嗤笑道,“也罢,本来也不用你下手。太上皇从来都不喜欢陈留王,我们只要再加一把火就可以了。”
***
“义父,义父!”刘垂文气喘吁吁地跑来,手中举着一只长长的木匣子,“战报,潼关战报!”
枢密院的宦官们一时都凑上脑袋来,瞧着刘垂文将那匣子揭开,小心翼翼地将战报取将出来,摊开在桌上。大家扫了几眼,便即大呼小叫起来:“又胜了!五殿下又胜了!”“这邓质临危不乱,是个将才!”“多亏了五殿下当机立断,引得藩镇互斗,朝廷才好坐收渔利啊!”……
以蒋彪为首的中原诸路藩镇突然发兵勤王,加上朝廷派遣的数万精兵,潼关战局即刻扭转。潼关防御使邓质本就比钱守静老谋深算得多,陈留王又已苏醒,各项调度有条不紊,四月初,取得了四方山大捷,几乎全歼叛军主力,逼得龙靖博往北逃窜。
捷报从枢密院到中书门下到大明宫转了一圈,长安城中压抑许久的气氛终于一清,人人喜上眉梢。其实这些快活的人中也并没有几个当真把龙靖博当回事的,只把这当作朝野之间又一次争权夺利罢了,他们既不在意河北三镇的灾民究竟为什么要投入龙靖博麾下造反,也不在意被叛军屠城的怀州、陕州该如何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们只看见以忠武节度使蒋彪为首的中原诸路在陈留王的旗号下越境发兵,太上皇对此的态度似乎是默许的……但,谁知道叛乱平定之后会怎样?算盘谁都会打,只要前方有人为自己挡住敌人的刀剑,自己就永远可以不知疲倦地勾心斗角下去。
这就是刘嗣贞对长安公卿的看法。
听见众人夸赞五殿下,刘垂文笑得脸上开花,抬起头,却见义父一个人站在廊下,并不往这边多看一眼。刘垂文不知怎的就再也笑不出来,径自从人堆里挤出,走到刘嗣贞身后去轻声道:“阿耶?殿下这一胜,怕就要凯旋啦,您怎么不开心?”
刘嗣贞道:“你看这么多天以来,可有谁来拜访过我们不曾?”
刘垂文一愣:“这?……好像没有啊?”
刘嗣贞看他一眼,无奈地一笑,“那些人眼见着捷报一个接着一个,都道这平叛易如反掌,眼下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同五殿下拉开距离——如此,待到兔死狗烹之日,他们才可抖落个干净。”
刘垂文歪着脑袋,半天不吭声,刘嗣贞还道他听不懂,愈是宽慰地笑道:“不过殿下也没有法子啊不是?他不平叛,谁去平叛?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刘垂文忽而迸出几个字来:“那还不如不要了。”
“胡说!”刘嗣贞面色一凛,厉声呵斥。
刘垂文又静了许久,才终于垮下了肩膀,垂头丧气地道:“我错了,阿耶。我如今也想通了,只要殿下能回来……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殷娘子那样……”
“你现在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刘嗣贞和颜悦色地道,“正是时候。”
“是了!”刘垂文一拍脑袋,顿时笑了,“谢谢阿耶提醒!”行了个礼,立刻一溜烟地跑了。刘嗣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笑笑,眼神转瞬又被更深的忧虑所遮盖。
***
刘垂文赶回十六宅时,正碰上隔壁的淮阳王妃送人出来。他连忙侧身回避,那人却走到他面前转了一圈,俄而一声轻笑:“是不是陈留王要回来了?”
声音威严中透着些妩媚,却是年过四十的昭信君,她的容貌与身边的女儿颇相似,只是眉宇还更为阴沉一些。刘垂文欠身行礼,也不看她,只道:“这是主子的事情,奴婢如何晓得?”
昭信君笑得眼角细纹都皱了起来,“话说得漂亮,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屋里藏了谁?画儿厚道,我却不见得。”
殷画厚道?刘垂文只觉昭信君说的肯定不是他所知的殷画。想及不能给远在前线的殿下惹麻烦,冲到口边的话又给生生咽了下去,还赔上了笑脸:“昭信君说哪里话来,我们屋里有谁是藏着的?谁不是光明正大住着的?”
这一反问倒叫昭信君愣住,好像没想到一个阉人能有如此胆色。一旁的殷画拉了拉她的袖子,若有深意地提醒道:“何必同一个下人废话?他家主子的麻烦事,他想帮都帮不上。”
那两人走远之后,刘垂文发现自己的牙关都被咬酸了。他不得不给自己揉了揉,直到揉出来一个难看的笑脸,才回到自家堂屋里去——
“回来了!回来了!”两声粗嘎至极的鸟叫刹时叫醒了他的魂,刘垂文抬眼看去,便见殷染站在屋中,正给梁下的鹦鹉喂食,而那鹦鹉却突然偏了头叫唤起来。如此,殷染也就侧过头来,看见了他。
殷娘子这半个月来都很平静,但刘垂文不会忘记半个月前,自己和钟北里在百草庭发现她的时候,她是怎样一副景况。
所以他对着她此刻的平静,总有些胆战心惊。“殷娘子,那个……潼关报捷,龙靖博兵败四方山,往北逃窜去了。”
“嗯。”殷染平淡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内室走去。刘垂文不敢跟去,只隔着帘子低声道:“后头的事儿也容易了,大可以交给各地观察使去做。奴婢眼瞅着殿下可以回来了……兴许还要带上那个邓质,太上皇说了要赏的。”
“战报上说了殿下要回来?”里头传出一句索然无味的问话。
刘垂文一愣,“这倒没有……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是谁,在四方山打败了龙靖博?”殷染又问。
“……是邓质。”刘垂文静了静,忽然跳了起来,“您的意思是……不对,殿下已经醒了!一定是他坐镇潼关在指挥着的,只是军报上不写罢了——”
“如此大捷,为何连他的名字也不提一下?”殷染的话音里又带上了他所熟悉的那种孤独的嘲讽意味,“邓质虽有将才,若非殿下命蒋彪等人相助,平叛又怎可能如此容易?”
刘垂文身子向后靠在了梁柱上,颇有些颓丧地道:“那是怎么回事?”
“殿下若班师回朝,太上皇会去城门亲迎,再开大宴庆贺吧?”殷染轻轻地道,“他若当真回来,可就是羊入虎口了。”
(二)
中原兵马终于彻底剿灭叛军时,夏天的葳蕤已过去,长安城中铺上了薄薄一层初秋的落叶。叛军死伤二十余万,余下十万投诚朝廷,首恶龙靖博战死,朱桓、童宵等被俘,潼关防御使邓质、忠武节度使蒋彪等联名上奏朝廷,将于八月十五回朝献俘,并面禀平叛事宜。
当小皇帝猝死之时,太上皇的诏书说得明明白白,令淮阳王重新监国,而将高仲甫手下三军都掐了头领。如今这些藩镇大员顶着一身的赫赫战功要回京,显见得背后还站着陈留王——这诡谲的朝局的风,实在吹得所有人都有些晕头转向了。
八月十五,大赦天下。长安城中桂叶飘香,城南明德门大开,邓质、蒋彪诸将率三千人踏马入城,朱雀大街两旁人头攒动,直至承天门下。太上皇与淮阳王在承天门上迎接众将士,公卿百僚一同山呼万岁,接风洗尘,入宫飨宴。
欢呼雀跃的长安百姓们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兀自欢呼雀跃着。只有承天门上的人感觉到了异样,淮阳王妃更是直接问林丰:“陈留王在何处?”
林丰讷讷道:“奴婢不知……”
殷画的指甲抠进了城堞,她低下头,正对上仰头上望的那个将领的目光。这太无礼了。她记得那人叫邓质,身材昂藏有力,看起来就是杀过很多人的狠角色,他的腰间甚至还挎着刀——
他总不能带刀进宫吧?!
“陈留王在何处?”殷画听见一旁的高仲甫也在询问,然而,似乎没有人给他回答。
“画儿,”段云瑾望着城楼下的泱泱人头,听着所有人的呼喊与欢笑,低声道,“你开心么?”
“什么?”殷画有些恍惚。
“你喜欢这样的——这样的场景么?”段云瑾顿了顿,“站在承天门上,你开心么?”
殷画转过头看着他,然后不出所料地,在自己丈夫的表情中看见了自己一直无比嫌恶的软弱,“开心。”她斩钉截铁地道,“我嫁给你,就是为了这一日。只要将陈留王除掉,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一声轻微响动,是段云瑾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腕,双目死死地瞪视着她:“你又安排了什么?”
殷画目光下掠,迫得段云瑾松开了手。她忽然觉得很疲倦了,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却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不由冷笑一声,“这是太上皇的宴会,我能安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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