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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段云琅道:“狠样被你揭穿,还有什么意思。”
  殷染道:“依你看,叛军会不会打到长安?”
  段云琅一怔,脸色微凝,“不会。龙靖博未在第一时间攻汴州,反而先西去武宁,这是大错。”
  “武宁漕运至重,又可得朱桓旧部,至少能添数十万兵饷,如何不好?”
  段云琅翻了个身,看一眼她的侧影,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总算还有你不如我的地方。”
  她莞尔一笑,坦诚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你。军务上,我是一窍不通的。”
  “汴州是宣武、河阳、忠武交界之处,又在漕运道上,汴州若破,则西向洛阳,兵锋无可阻挡。洛阳若破,则潼关指日可下。潼关若破……则龙庭翻覆,我们若不想死国,就只能弃都西逃了。”段云琅一边盘算一边说着,不经意便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思考都对她托出了,声音也渐渐回复了自信的平静,“如今龙靖博却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武宁,一路西行攻坚,兵少而路险,若不是朝廷里一团乱麻,早就……”他看了殷染一眼,停顿片刻,“总之,叛军要打到长安,并不容易。”
  殷染听完,片刻,发问:“可若叛军不到长安,你如何赢?”
  段云琅呆住。
  殷染看着血色从他清秀的脸容上一点点褪了下去,隔着窗外的月色,一张脸白成了纸。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在发颤。
  殷染温和地笑了,“无事,我随口一说。你好好休息。”

  ☆、第155章

  第155章——身后事(一)
  成德叛军攻定武宁后,分兵往西扑来。一路有胜有败,战报雪片儿一样往长安飞来,到正月之前,叛军已抵达怀州。
  “这些人是什么脑子?”议事的后殿里只有段云瑾一个人在发火,“河阳、宣武、忠武,都不知道抵抗一下的吗?什么叫‘守望相助’?什么叫‘八方支援’?一定要等到龙靖博打入长安吗?!”
  高台上的段云璧已经木木然坐了两个时辰,台下几个阿兄和阿公们在吵架,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腿都要坐麻了,喉咙里也发渴。眼光下掠,就看到手肘边摆着的一盅清茶,那是真的茶,不是药。
  可他也不敢喝。
  他怕。
  这整个世界都好混乱,当他清醒的时候,就会无边无际地害怕;当他混沌的时候,他就一无所有了。他说不清楚自己喜欢哪一种,譬如当此时此刻,殿堂里闹嗡嗡的,他大概明白自己又要迷糊过去了。
  “陛下,”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他意外的温柔,“陛下都累了吧?今日就不要议论战事了,马上要过元旦,不如商议一下改元大典。”
  这内朝里的吵嚷渐渐静了下来。吵得面泛潮红的段云瑾收了声,看向台上抱着小皇帝的高仲甫,神色复杂,却终究转身退入了自己的队列。
  段云琅自始至终没有发一句话,目光只在高仲甫和段云璧之间来回逡巡,泛着嘲讽的冷意。
  ***
  正月初一,段云璧即帝位,改元武成,于太极殿受群臣朝贺。天还没亮,殷染便给段云琅换上王公冕服,峨冠博带,愈衬得眉目朗朗,风姿凛然。她的身子实在还有些乏着,因为昨日是樊太医最后一次来施针,道是殿下的腿将将要大好了,段云琅一个高兴,就拉着殷染在床上折腾到半夜……
  这边还没收拾好,那边刘垂文却又捧了高高一叠衣物进来,后头还跟了两名侍女,俱低眉道:“请殷娘子更衣。”
  殷染愕然,“我为何要更衣?”
  段云琅自己低头整理着衣带,一边道:“你同那些命妇一同入宫参礼。”
  “我……”殷染张了张口,十二分的震惊之下,却还有潜藏的惶恐,“我去作甚?贵人命妇都依班次朝贺,我算什么?”
  “我的侍妾。”段云琅的话语很平静,目光却看着别处。
  殷染不怒反笑:“你娶我了?”
  “不需要。”段云琅道,“我没有纳妃,似今日这样场合,总要去个女人才好。你便是陈留王的人,到了那儿,自有你的位置。”
  这话分明没有错,可落入耳朵里,好像处处都扎人。殷染本也不了解这些礼仪程式,只凭着直觉问道:“你敢让我抛头露面?”
  段云琅顿了顿,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总要抛头露面的,不是吗?”
  他没有给她分析利害,也没有为她筹谋举止。他只是抛给她一套华贵的大礼之服,然后告诉她:你是陈留王的人,太极殿里,自有你的位置。
  殷染盯着他,许久之后,一把拽过了刘垂文怀中的衣服。
  ***
  那是殷染第一次参加太极殿的元会大礼,第一次见到泱泱万余男女整齐划一地叩拜天子,第一次感受到那与天同高的帝室威严。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那坐在遥远彼端的皇帝只是个五岁的小儿,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外头龙靖博的叛军已经过了怀州。
  可是这一刻,太极殿前五里长的白石甬道上,排列整齐的公卿百僚、宗戚命妇、外邦客使一同再拜,山呼万岁,又再拜——这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白得发亮的苍穹仿佛一块光洁无瑕的冰,而那太极殿的重檐顶上,那一对半丈高的龙吻就在这冰面之下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
  太极殿不是长安城最高的建筑,但它位于长安城中轴线的正北,它永远是最尊贵的。
  出乎意料的,在朝贺时并没有人来为难殷染。就如段云琅所交代的,她是陈留王的人,她一个人自是一列,与淮阳王那一堆妻妾正成对比。她只觉自己好像是虚浮在空中的,俯首看这上万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发出同样的声音,上万人,面目模糊,就连她的五郎,都泯然其中了。
  殷染的额头触上冰凉的砖石地面,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压迫着她的脊背,令她不自主地就要弯腰下跪。她闭了眼,心中想,就是这里了。
  这里,就是五郎,最想到达的地方了。
  ***
  朝贺之后,自有大宴,内官在殿内筹备会仪,群臣、诸亲、客使,皆至门外整列。
  而这时,日已偏西。
  殷染不记得朝会上有多少州镇上表文,多少番邦献贡物,一派君臣和洽,哪看得出外头已经反了四个镇了?她跪得腰酸背痛,嗓子也有些发哑,趁这机会躲去了宫墙一角,自己闭眼歇憩。
  段云琅没有告诉她她该在何时离开。她若去参加大宴,岂不也太明显了?正有些犹豫时,耳边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
  “姐姐,那真是陈留王的侍妾吗?侍妾也能来元会——是侧妃吧?”这声音柔柔细细,也并无多少恶意,好像只是好奇,“我怎么从未听说陈留王纳妃呀?若随便让个女人来元会上,这也太不讲君臣之礼了吧?”
  “陈留王说是就是吧,陈留王说的话,谁还敢不听?”这个声音稍年长些,带着几分慵懒的娇媚,“他如今也差不多一手遮天了,别说他带个女人,就是带个男人,谁又敢多说一句?”
  “竟有这样厉害么?”前一人很是惊讶,“我以为我们殿下才是一手遮天呢。”
  “小蹄子,这种话也能讲么?……”
  两个女人的声音渐远,殷染也终于听明白了:这大概是淮阳王的侧妃吧?
  “一个姓杨,一个姓郑。”忽而有人来到了她身边,同她一样倚着墙,声音懒懒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我嫁给淮阳王时,她们就在了。淮阳王有五个妾,你知道吧?”
  殷染转过头,殷画从头到脚一身富贵,厚厚的妆容险些叫她认不出这个姐姐,“你也累了?”
  无论多浓的妆,都不可能掩盖住眼神中的疲惫。
  殷画一听,笑出了声:“跪了一整日了,你不累?”顿了顿,又道,“可是,离御座越近,人就越高兴,好像也就不那么累了。”
  “即使是跪着的?”
  “即使是跪着的。”
  殷染笑了笑。
  殷画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视着她的脸,好像一定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缝隙来。终于,她开口道:“五殿下肯带你来参礼,这是打定主意了吧?”
  “什么主意?”殷染心头一跳。
  “娶你。”殷画幽幽地道,“宗室人家与寻常百姓不同,你和我不同。他没法正经八百地娶你,只能将你从侍妾往上提。今日这一出,就是让你见人呢。”
  “我……”
  “太上皇已经是太上皇了。”殷画饶有深意地道,“如今整个朝廷都要看陈留王的脸色,不然他如何敢将你放出来?”
  殷染低头不语,殷画眸光中不禁有了几分傲然。她是和淮阳王一同理政的女人,比殷染确乎多了一点经验,也多了十分矜贵。反观此刻的殷染,却似是被拔去了羽毛的鸟儿,安静得甚至有些可怜了。
  殷画忍不住冲口便道:“他怎么会看上你的?”
  “嗯?”殷染应了一声,稍稍抬起了眼。微微挑起的眼角,平静的眼神却令殷画感觉好似一种挑衅:“你有什么好?我是不晓得你们如何认识的,但西内苑兵变的时候,他领着羽林军冲进少阳院救驾,就是为了救你吧?再加上麟德殿那一次,”说到自己设的那个失败的局,殷画的语气有些微妙,“你一直在给他惹麻烦,不是吗?你没有靠山,只有仇家,他让你在这时候抛头露面,不是要害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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